無光。

05

張佳樂喜歡過孫哲平。

在很久以前。

那樣的喜歡曾經和友情與搭檔之間更深一層次的默契混合在一起，是直到孫哲平退役之後的那個夏休期，張佳樂才知道的。

孫哲平的外型放在男性水平當中本來就是中上，即便俱樂部男多女少，他身邊依舊有不少追求者，光是百花後來招收的好幾批實習生都能找到對他有好感的人，公關部的大姊也對孫哲平很有興趣，甚至連熟悉的雜誌社都有孫哲平的愛慕者。

張佳樂一直看著，總是在那些女孩在孫哲平附近打轉時忍不住去打斷。

他的這個行為甚至曾經被隊友嘲笑不解風情，張佳樂當時是一笑帶過，孫哲平也從來沒有表示什麼，直到對方離開榮耀、離開百花又進一步離開他的生命之後，張佳樂才明白過去那些小動作背後究竟藏著什麼原因。

他喜歡他。

是男人對男人的喜歡，而不只是朋友對朋友的喜愛。

社會對戀愛議題的態度越來越開放，加上張佳樂從來不是個會去過分糾結身外之事的人，喜歡孫哲平的這件事情對他造成的衝擊並不大，真正嚴重的其實是後來斷聯以及不斷追求不到冠軍的挫敗。

他把孫哲平的夢想基於愛情友情以及同一支隊伍的感情扛在肩上，可他始終沒能辦到。

累積起來的絕望和虧欠有多重，連張佳樂自己都說不清。

在孫哲平離開榮耀的這些年，就連張佳樂都沒有聯絡，他就像蒸發在空氣中的一滴水，好像屬於繁花血景的過去只是沙漠綠洲，又彷彿是夜裡盛開的曇花，短的像是做夢。即便張佳樂多少能理解對方為什麼沒有消息的原因，但這樣的體諒一旦建立在愛情之上，漸漸地就會讓人產生恐慌。

漸漸地跟著害怕。

尤其孫哲平的回歸既沒有事先聯繫又是毫無預警，在榮耀中打出繁花血景之後，他又是義無反顧地拋下自己站到葉秋──葉修身邊，身為隊友、曾經的搭檔以及副隊長，張佳樂比誰都能明白孫哲平做事的原因，可懷著愛情看過去，那樣的行為卻是讓他全身發冷。

最後也只能將他的喜歡埋葬。

張佳樂對孫哲平的喜歡藏得很深很深，在長時間的分離加上專心拚搏之後，他甚至一度都要忘記自己喜歡過這個人──但也只是一度。

只要孫哲平一出現。只要他看向他一眼。

張佳樂的心跳就會馬上出現反應。

但是他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一聲喜歡，對他而言有多麼意義重大。

張佳樂，我喜歡你。

張佳樂差點就回了句我也是。

他也喜歡他呀。

不是應付戀愛遊戲的喜歡，而是以男人對男人的身分，認認真真喜歡到光是想起來都會害怕的地步。

在他認識的所有人裡面，孫哲平是他最喜歡、最想要卻也最害怕當作攻略對象的人。

他喜歡他喜歡到快要死掉了，卻一點也不想告訴他。

「誰讓這傢伙……永遠都沒把我當成戀愛對象。」張佳樂深吸口氣，用力地抹了把臉，鏡中的自己神色蒼白，看上去可憐得要命，「媽的……」

真是他媽的。

要不是這個遊戲，他才不會面臨這樣的局面。

閉上眼睛把自己投入浴缸裡，張佳樂捧了把熱水往臉上打，溫熱的感覺沖走一些冰冷，張佳樂出神地望著自己水面下的手，說不出來是什麼感覺。

如果這個孫哲平不是真的，他或許就攻略了。

……但也可能又會覺得這個人又不是真的他攻略幹嘛……

「靠……」張佳樂忿忿地把臉埋進水裡，用力地吐了一大口氣搞得自己滿臉泡泡後才抬起頭，整張臉濕漉漉的，「所以說幹嘛把我塞到這個遊戲了──」

就算塞，也不要把孫哲平攪進來吧……

這傢伙身邊的選項確實很少，說實話，張佳樂對於自己成為他認定可能戀愛的對象一點也不意外──反正就只是說聲我喜歡你，以那個人灑脫的個性，肯定可以毫不猶豫。

只是啊……

張佳樂閉上眼睛。

他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像孫哲平這樣，毫不在意地對他這麼說。

他也沒有辦法當著孫哲平的面這麼和別人說。

誰都可以，只有這個孫哲平，就只有這個孫哲平──

他沒有辦法和他談戀愛。

「也只能等大孫先通關再說了……」

張佳樂想著，嘴角不自覺地就揚起一個弧度，但那並不是一個笑。

用力地抹了把臉，張佳樂這才起身穿衣服。

短髮雖然看著不習慣，但畢竟是曾經的髮型，張佳樂嘴上說拙歸拙，身為聯盟中少數幾個會特別打理造型的男性，十年前的張佳樂眼光到底不算糟──只是對十年後的他還是有點勉強──唯一而且也是最大的好處，至少吹頭髮不用耗費那麼多時間，張佳樂隨便地用毛巾擦了擦，頂著頭亂七八糟的雜毛就出去了。

比他還要早洗澡的人正窩在電腦前面，張佳樂遠遠看過去就是榮耀的頁面，他瞬間一愣，那點傷春悲秋的情感一下子全被他拋在腦後。

「你竟然有帶帳號卡！」

張佳樂提高聲音，孫哲平這才發現而摘下耳機，「洗好了？」

「廢話。」張佳樂翻了個白眼，見孫哲平直勾勾地看著自己，他愣了愣，「幹嘛？」

「……沒事。」孫哲平轉回頭，遊戲畫面裡的落花狼藉停留在原地，剛和他一起下副本的人還圍在旁邊想要再約一次，孫哲平發了拒絕，「你洗個澡怎麼還是那麼會碎碎念。」

張佳樂瞬間一僵，「你聽到了？」

「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但是就是一直有聲音。」孫哲平揚起嘴角，「戴耳機之後就沒聽到。你這老毛病怎麼還是沒變？」

張佳樂這才鬆口氣，「……我高興啊。」

「是是是。」孫哲平隨口敷衍他，「要不要來一局競技場？」

「但我家只有我這台電腦可以打榮耀……」

張佳樂眼巴巴地，別說看表情，光從他的頭髮翹起的弧度孫哲平都能知道他想玩。

他實在忍不住笑，隨手揉揉張佳樂的腦袋，摸到的卻是一手的水，「你把頭髮吹乾我就換手。」

「不用不用。」張佳樂把毛巾扔頭頂，也不知道是在說不用吹頭髮還是反應他的後段話：「我看你玩就行。」

左手沒受傷的孫哲平啊……

張佳樂眉眼彎彎，桃花眼睛微微勾起，剛洗完一頓熱水澡讓他整張臉看起來紅噗噗的，眼睛水亮亮，再笑起來，光看著就賞心悅目。

「欸欸，打感覺怎麼樣？」

張佳樂湊到螢幕前去看畫面上的落花狼藉，距離百花成立還有半年，未來的雙核之一現在甚至還沒有滿級，手上握著橙裝，在見識過重劍葬花之後，這些在網遊裡數一數二的武器看起來都像是小兒玩具。

張佳樂卻是笑瞇瞇的，甚直還想伸手去碰碰螢幕和它握手。

「操縱一下？」張佳樂聽到聲音而轉過頭，看見孫哲平微笑的臉，「我打了兩局競技場還下了一個本，你洗澡也洗夠久。」

張佳樂翻白眼，「有意見啊，難得回家可以泡澡啊。」

孫哲平聳聳肩，「不敢。你到底要不要玩？」

張佳樂眼睛轉過一圈，「我看你玩。下一場競技賽吧？」

「虐菜？」

張佳樂咧開嘴角，「不然我們穿越過來是幹嘛的！」

這個回答孫哲平喜歡，反正以他們的能力，就算放到十年後的網遊也依然是在虐菜，操縱起來那叫一個心安理得。孫哲平帶著落花狼藉回到競技場，隨便找了人就組房間去了。

四十秒結束一個回合。

張佳樂卻是愣了愣，「你的速度……？」

「手不會痛，不過大概是因為身體沒有做過訓練，手速慢了點。」孫哲平活動活動手腕，沒有綁著繃帶的左手在張佳樂面前一握一放，他沒有明說，那雙眼睛卻已經把他的神采洩漏得一乾二淨，「你現在估計也是一樣的，走競技場，誰輸誰贏還不知道。」

張佳樂的眼眸比他還要亮，「靠，還需要走競技場，當然是我贏啊！咱現在就去網吧下兩局！」

「等你能出得了門再說。」

張佳樂眨眨眼，「……我家沒有新的牙刷，你晚上沒得刷牙呢。」

孫哲平愣了半秒，理解他在說什麼的瞬間實在忍不住笑，大手罩在他的腦袋上一頓揉，張佳樂呲牙咧嘴，最後卻又是跟著孫哲平一起哈哈大笑。

吹過頭髮換了衣服，張佳樂以要幫孫哲平購買盥洗用具為理由順利出了家門，兩個人興沖沖地跑到附近的網吧，張佳樂顯然是這裡的常客，一進去就有店員和客人來打招呼，張佳樂只記得一半，剩下那半是連名字都沒有交換的那群點頭之交，不過他顯然心情好，不管認是不認識都一通招呼。

「小張你旁邊這人是誰啊？」店員拿著可樂過來的時候忍不住問：「你哥？」

換來孫哲平的黑臉和張佳樂的猖狂大笑。

饒是孫哲平已經對這誤會見怪不怪，猛地又被扔了這麼記直球還是忍不住嘴角抽搐，張佳樂笑夠了就去勾孫哲平的脖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對傻楞楞的店員解釋：「這我搭檔呢，跟我同年，還比我小半歲。」

「……哦、哦哦。」店員一愣一愣的，「這該說你長得太嫩還是他長得太老？」

張佳樂的額角青筋一跳，「他媽的是你沒長眼睛！」

回頭換孫哲平大笑。

打發掉店員後，出於時間緊迫，孫哲平和張佳樂迅速地登上榮耀跑到競技場，百花繚亂的位置要遠一些，落花狼藉等了會兒才看見他昔日的搭檔轟轟烈烈地跑過來，螢幕裡對望，螢幕外的張佳樂偷覷孫哲平一眼，卻也和他對上視線。

張佳樂咧開嘴角，孫哲平也笑了笑，兩個人默契地伸出拳頭，輕輕地撞了下。

好像一切都不曾改變。

張佳樂畢竟不是網遊裡的新手，即便手速不能完全跟上意識，十年的經驗卻不會因為換個身體而消失，一局絕不可能三十秒完爆，連著打下來卻還是孫哲平以稍微高一點的等級壓制獲得險勝，不過除了等級壓力之外，張佳樂還沒習慣年幼的百花繚亂也是原因之一。

但他的眼睛竟是要比孫哲平還要更亮。

真好。

這是他他唯一的想法。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孫哲平看著實在忍不住跟著一起笑，兩個人像是傻子一樣頭靠著頭笑成一堆，張佳樂趁機偷偷抹了一把眼睛。

五、六場比賽打下來，再玩下去就是怎麼樣都不可能瞞過去的節奏，怕一個不小心會逼得自家老爸強迫他明天銷假回去上課，孫哲平和張佳樂見好就收，拔了帳號卡跑去結帳，速度之快讓熟識的店員還有點無法相信。

最後那把牙刷和牙膏還是兩個人打車去買回來的，算起來打車錢還比牙刷費還貴。

「簡直蠢死了。」

「明明是你自己說要打車的！」

互罵到最後還是只有哈哈大笑。

兩個一路吵吵嚷嚷到晚上，直到分配睡左邊還是睡右邊才稍稍平靜下來，張佳樂的床十年來都沒有變過，那張三年後讓長高的孫哲平和張佳樂一起躺著會感到擁擠的床鋪對現在的他們而言卻是剛好，張佳樂躺右邊孫哲平躺左邊，打著暈黃燈光的房間最明顯的是電風扇運作的聲音，張佳樂側身看著牆壁，伸手輕輕地戳了戳突起的部分。

「……感覺還挺好的吧。」孫哲平忽然開口，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認真在和張佳樂說話，「雖然進來這款遊戲還挺鳥的，不過，還是有不錯的……」

張佳樂微微勾著嘴角，「嗯……」

他們終究回不了過去。

那些哭過的、痛過的、悲傷過的，都不會因為一點祈求而導致時間倒流。

孫哲平不曾想過，張佳樂盼望過卻也知道認命。

能用這種方式經歷一次，對於孫哲平和張佳樂來說，確實就已經足夠。

「明天。」張佳樂輕輕說：「明天再去一趟網吧吧。」

孫哲平沒有說話，只是把左手輕輕地放在張佳樂那頭恢復柔軟的頭髮上揉了揉。

溫度從手掌傳遞過來。

張佳樂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