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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士謙用力踢出一顆石頭。
拳頭大的石子在空中畫出漂亮的拋物線，彈地三次之後才滾開來，而後又被方士謙踢出去，重複地在柏油路上發出聲響。
很幼稚的小把戲，但在心情煩悶的時候不失是一種轉移注意力的手段。
方士謙兩手插在口袋裡，老氣橫秋地嘆口氣。
「平常只會把我扔家裡。」方士謙小聲嘀咕：「真要出去的時候又不打一聲招呼……」
理智上知道這話被家人聽到肯定會惹人傷心，情感上的方士謙卻始終壓不下煩悶和困擾，越是想壓抑這樣的情緒就越是感到暴躁，當視線中出現個鐵鋁罐，那種想要暴力宣洩的衝動就更強烈了。
不過沒等他真的踹出去，前方就傳來一陣急剎車聲，然後是碰撞、東西掉落、幾乎以及哀號，強行讓方士謙打消他的念頭。
「天哪，撞上了！」
方士謙不經意地看過去，只見對面馬路那邊倒了輛腳踏車，還有個學生倒在另一邊，估計是行人和腳踏車相撞，東西落了一地，腳踏車的輪子空轉，那個倒在地上的學生穿著和方士謙同款的制服、揹著同款的書包，甚至和他是同個班級。
方士謙錯愕地瞪大眼睛，「王杰希？」
王杰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聽到方士謙喊他，他的手掌摩擦到柏油路面出了血，褲子也被磨破，估計膝蓋也擦破了皮，正痛得倒抽口氣就被人扶起來，王杰希下意識抬頭，才注意到按著自己肩膀的人是他的同班同學。
王杰希頓時一僵，「……早安。」
「早你個鬼安啊？」方士謙傻眼，這是出車禍的人應該說的第一句話嗎？「你沒怎樣吧？」
「還好。」王杰希不是很在意地甩了甩手，看向在路人的幫忙下站起來的腳踏車主人，那人留著一頭酒紅色的頭髮，時尚地紮成小馬尾，王杰希多看了兩眼才辨認出他的性別，「……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是我的錯，拐彎的時候晃了下。」那青年擺擺手，也不知道是傷到哪裡，表情有瞬間猙獰，「……小朋友你沒事吧，手傷到了？要不要去醫院包紮一下？」
王杰希低頭看了眼，雖然有流血，不過其實不嚴重，「不用了。」
「哪有不用，你這手這樣這幾天怎麼做事？」方士謙皺眉，「早自習卷子就寫不了。」
「我去醫務室就好。」
「你們是高中生吧，高中的醫務室醫生又不專業，太嚴重還會讓你去醫院，乾脆就現在去吧，我剛好賠償醫藥費。」綁著小馬尾的青年建議，不過發現兩個小孩的表情有點警戒，他才意識到未成年的情況畢竟比較敏感，好像不能和他說走就走，「……呃，要不乾脆打電話給你們家人讓他們陪著？」
王杰希不覺得這件事情必須要鬧這麼大，而且方才會撞上跟他自己恍神也有很大的關係，於情於理他都不想鬧到醫院，很乾脆地搖頭拒絕了：「我們學校醫務室的老師還不錯。」
方士謙下意識問：「你怎麼知道？」
王杰希沒理他，轉頭義正詞嚴地拒絕青年的建議，那人見小孩態度堅決，加上又是顧忌對方未成年怕做什麼都會讓人有誘拐的嫌疑，被婉拒兩次之後也不再堅持，轉而從口袋摸出紙筆來隨手寫了串號碼和名字，圓滾滾的字跡和他的笑容很相襯。
「你要是有事或者家人要求償就打給我。」張佳樂摸摸鼻子，他其實也不太確定要怎麼處理這樁事情，說車禍也沒這麼嚴重，但畢竟讓人受傷了，他還是想負責到底，「你不放心的話可以現在回撥，確實是我的電話。」
「不用了，我收著就好。」
王杰希想去拿那張紙，被忽略的方士謙卻是先一步接過，順便還瞪了他一眼，就只差沒在臉上寫傷患勿動。
張佳樂愣了半秒，摸著後頸笑了笑，「好吧，總之你有事再打電話給我。」
「好。」
「小弟啊。」張佳樂衝著方士謙眨眨眼睛，「那你同學就拜託你啦。」
沒想到自己會被突然點名，方士謙愣了愣，「哦、哦哦。」
張佳樂感慨地嘆了口氣，又交代兩句後就牽著腳踏車先一步離開，總算結束這個插曲，王杰希剛鬆了口氣，轉過頭就看見方士謙直勾勾地瞪著自己，兇惡的模樣讓他瞬間一頓。
「……你幹嘛？」
「你能有點考生的自覺嗎，都高三了手弄成這樣還不打算去醫院？」方士謙語氣不善：「你是想用嘴巴叼著筆寫字嗎？」
王杰希抽抽嘴角，「不要把我說的好像殘廢。」
「這也差不多了。」方士謙簡直恨得要死，這要他怎麼放心的下？
「差的可多了。」
王杰希漫不經心地回了句，低頭看向方士謙幫他撿起來的袋子，裡頭裝著的包子在剛剛的衝擊下和地面親密接觸過，估計還有會泥沙黏上去，他的早餐是報銷了。
方士謙注意到對方注意的焦點，更是氣得搥胸頓足：「為什麼你注意的地方都那麼奇怪！」
「我才沒有。」
「你就有！」方士謙咬牙切齒：「走啦！學校旁邊就有個包子店，我請你還不行嗎？」
氣得心肝痛的人拉著王杰希往學校的方向走，現在時間還很早，路上沒什麼人，這麼一耽擱也沒人擔心會遲到，方士謙走之前沒忘記搶走王杰希除了書包之外的一切物品，讓兩手破皮的人空著雙手跟在他身邊，連後來買的熱包子都是他拿的。
王杰希跟在方士謙旁邊，著實有種自己變一級殘障的感覺。
可他還是忍不住揚起嘴角。
方士謙拎著王杰希的東西連同他的人來到教室，班上人已經來了大半，就算從後門走進去也引起不小的注意，方士謙誰也沒管，放下東西後抓著人先到外面用開水清洗傷口，找人向班主任報告後又拉著王杰希往醫務室跑，全程沒讓他浪費一點心思。
醫務室在另外一棟大樓，方士謙上課這麼久以來沒來過幾次，理論上會有點新奇──畢竟這時間已經能算是上課時間──這回帶著王杰希過去卻是讓他沒有半點興奮感，從頭到尾黑著臉，尤其在看見裡頭大門打開卻是變個醫生都沒有，他的表情更是凶巴巴。
方士謙回頭瞪人，「你不是說學校醫生還不錯嗎，不錯在哪裡？」
「我這不是隨口說說嗎。」王杰希坦白地很，「你覺得大清早哪家醫院會開？真要過去估計得耽誤到八、九點，那還怎麼上課？」
方士謙都快氣笑了，「你手都這樣了還想上課？你就不痛嗎？」
王杰希很理所當然：「你要上課啊。」
他完全沒覺得方士謙會拋下他自己去上學，哪怕王杰希趕人肯定也不會。
方士謙莫名地覺得這句話格外順耳，可又覺得不能讓人以為自己這麼好哄，故意板著臉把人壓到椅子上，自己動手去尋找剪刀繃帶紅藥水，王杰希有一秒差點開口和人說這行為不好，不過在注意到對方微微上揚的嘴角，他的阻止莫名就說不出口。
好不容易笑起來了，再垮下來他怎麼辦。
王杰希晃了晃腳。
他的左邊膝蓋褲破了個洞，傷口倒是不深，右邊膝蓋只有些許摩擦，他猜想應該只是紅腫，比較嚴重的是他的兩個手掌，方才被方士謙硬拉去用洗掉上頭黏著的砂礫，模樣看上去有些猙獰，還隱隱刺痛。
但那些疊加在一起的痛楚卻是被方士謙弄出來的動靜擋得完完全全。
明明只是翻找藥品這種簡單的事情，方士謙愣是給王杰希一種他做大事的氛圍，眉頭深鎖一個個比對各種藥劑，也不知道是熟還是不熟，王杰希坐在冰冷的鐵椅上看著方士謙認真的模樣，問句在嘴裡滾啊滾，似乎只要一張口就會掉出來，卻被猶豫與不確定卡在舌尖，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
王杰希垂下眼睛。
「有了！」
方士謙似乎找齊自己需要的每件物品，驚呼一聲後拿著東西湊過來，他大大方方地在王杰希的面前單膝跪下，捲起袖子要替人清理傷口。
王杰希下意識躲了躲，就被方士謙抓住小腿，附帶一眉瞪視，「幹什麼？」
「……沒事。」
「哼。」
方士謙小心地捲起王杰希的制服褲，沒有彈性的褲子實在不方便他動作，尤其到了膝蓋處又擔心動作太大弄痛人，更是小心到不行。他的眉頭皺得不得了，露出傷口之後就輕輕吹氣，王杰希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方士謙顫抖的睫毛。
王杰希的手掌有傷口，在他下意識握成拳頭後瞬間傳來加劇的刺痛感。
「我弄痛你了？」方士謙一秒注意到，輕輕地撥開王杰希的手，眉頭糾結，「……忍耐一下？」
「我知道。」王杰希甩了甩手，別開視線，「你快一點。」
方士謙點點頭，在努力放輕動作的前提下加快速度，每一次將沾著紅藥水的棉花棒點在王杰希的傷處上，都沒有停過吹氣的動作，王杰希能感覺到微弱的風擦過自己的皮膚，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
癢癢的，像是一把小刷子，輕輕地在他的心上撓。
處理完膝蓋，方士謙讓王杰希攤開雙手讓他上藥，那遠比膝蓋來得嚴重的傷口讓方士謙邊抹藥邊倒抽口氣，王杰希明明是真實感覺到痛楚的人，最後反而被他的反應給逗笑。
「你怎麼看起來比我還痛啊？」
「……少囉嗦。」方士謙大口吹氣，呼呼呼，「痛都閉不上你的嘴！」
「是是是。」
好不容易處理好傷口，方士謙長長地吁了口氣，那放鬆的模樣更是讓王杰希憋不住笑意，方士謙磨了磨牙，重重地翻了個白眼，轉頭去收拾翻出來的東西，恰好不知道去哪裡摸魚的校醫拎著個塑膠袋回來，看到平白無故出現在醫務室的兩個學生還愣了愣。
方士謙聞著味道就能猜出他拿的是剛出爐的燒餅油條，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
雖然包紮什麼的都不是校醫完成，不過兩人仍是按照規定做完登記才回去教室，等坐到位置上，早自習時間都過了快一半，王杰希的狀況特殊，老師先一步表示讓他過幾天再交，方士謙倒是只能苦哈哈地趕考卷。
什麼事情都不能做的王杰希從書包裡拿了本書隨手翻了翻，撐起下巴看了起來。
下課鐘響起，老師在前面宣布收考卷，方士謙在最後一秒跟著把自己那張考卷拍出去，堪稱驚險萬分，手還特痠，按時上壘就回頭衝王杰希討安慰，邊甩手邊露出苦瓜臉。
王杰希卻是挑眉，「老師不是多給你十五分鐘嗎？幹嘛這麼趕。」
「我還有多少張卷子，才不想下課繼續寫。」方士謙翻了個白眼，視線在王杰希手中的書定格三秒，「……《古文觀止精讀》？這種東西看了不會胃痛嗎？」
王杰希面不改色，「並不會。」
方士謙故作無謂地切了聲，在王杰希放鬆警惕的瞬間卻是忽地伸手搶書，拽下包在外頭的書皮露出真正的封面，《Harry Potter and the Half-blood Prince》映入眼中，赫然是哈利波特的原文版。
方士謙倒抽口氣，「──你要看不會看中文版嗎！」
「小聲點。」王杰希瞪了他一眼，搶過書把書皮包回去，「當別人不知道嗎？」
「我覺得真不會有人知道。」方士謙很誠懇：「誰會跟我一樣知道堂堂班長會帶頭看小說？──但是就算我猜到你不是在看那噁心的東西，你起碼也好好看中文版啊，看什麼英文！」
王杰希撇撇嘴，「又不是看不懂。」
方士謙：「……」
這好像不是看不看得懂的問題？
方士謙的英文能力也不差，至少原文版的哈利波特也他扛得起來，但是看中文肯定要比看英文來得舒服，小說這種讀物不是就應該讓人感到輕鬆愉快嗎？怎麼王杰希就是喜歡另闢蹊徑？
方士謙覺得這人的思想真難懂。
王杰希覺得他好煩。
不過追問這種小事不是方士謙的風格，當然更重要的是他肚子餓了，折騰大半早上還沒吃上早飯的人連忙從袋子裡抽出早餐，忽然想到什麼又掉頭問：「不對，你手這樣拿著住包子嗎？」
「……我真沒有殘。」
只是不想在上課時候吃東西的王杰希有點眼神死。
方士謙揚揚下巴，「那你的白豆漿給我，我幫你插吸管。」
王杰希忍不住嘆口氣，卻仍是從自己的早餐袋裡拿出飲料來交給對方，方士謙替他服務完順手將塑膠吸管套在吸管上打了個蝴蝶結，回頭就收到一個透明的資料夾作為謝禮，裡頭裝著厚厚一大疊考卷，依照不同科目和順序排列地整整齊齊。
王杰希看著方士謙瞬間僵化的表情聳聳肩，「你剛不說我差點忘了。」
「……我不過請假一個禮拜。」方士謙吞口口水，「為什麼可以累積這麼多？」
那些考卷加起來幾乎有他三分之一個指節這麼厚，裡面累積了多少方士謙翻都不敢翻。
王杰希將包子從塑膠袋裡拿出來啃，「誰讓你是高三生呢。」
「這高三也活得太坎坷了吧！」
「高考在即。」王杰希勾起嘴角，「你早上才提醒我的。」
方士謙：「……」
為什麼他覺得王杰希有點在幸災樂禍？
這樣的指控王杰希當然是不承認的，在方士謙請假的這七天，他可是任勞任怨地將發下來的每一張考卷、每一份資料都替方士謙整理好，就怕人一回來桌子被淹沒成考卷的海洋，然而方士謙實在無法打從心底為他的貼心感到高興。
「如果。」方士謙哽咽：「如果你沒幫我整理，我就可以裝作卷子不見少交兩張……」
「別妄想了。」王杰希冷漠地打碎他的夢：「老師那邊都有餘卷，搞不好還會多你兩張。」
「……簡直像是恐怖故事。」
王杰希聳聳肩，「話說回來，你請假就是跟你爸去美國？」
方士謙瞬間一僵，「……嗯。」
「你們是去做什麼？」
王杰希只是邊啃早餐邊隨口一說，沒料到自己的問題會換來方士謙的面有難色，他微微蹙眉，「不好說？」
「……也不是不好說……」方士謙有點躊躇：「就是……我──」
「王杰希！外找！」
突如其來的聲音硬是打斷方士謙的糾結，兩個人卻是同時嚇了跳，王杰希的包子更是差點跳出袋子，他們雙雙看過去，只見二班的喻文州不知何時正站在門口，旁邊的他們班的同學還招了招手，唯恐王杰希沒看到。
王杰希頓了頓，「……我過去一下。」
方士謙點點頭，說不上來是鬆口氣還是什麼情緒，就這麼眼睜睜看著王杰希朝著門口走，太陽漸漸出來，金黃色的陽光灑在王杰希前進的地方，看上去就像要丟下他，獨自前往更遼闊的世界。
方士謙抹了把臉，重重地嘆口氣。
「給你，你要的三本……」喻文州說著卻是一頓，「你的手怎麼了？」
「早上不小心摔了，沒事。」王杰希並沒有多做解釋，接過喻文州手中的書隨手一翻，睫毛顫了顫，「……我盡快看完早點還你。」
喻文州搖搖頭，「你慢慢看，我不著急。」
「嗯。」
「你要是想聊聊再找我。」喻文州偏了偏頭，「……是他嗎？」
王杰希頓了頓，忍住回頭的慾望，可他知道喻文州說的是誰，「……大概吧，我也不知道。」
喻文州拍拍王杰希的肩膀，明明是同年紀，但大概是他已經經過了那樣的迷惘，這時候的態度硬是比王杰希要成熟三分，「總之慢慢來，不急。」
王杰希深吸口氣，最後還是只能點點頭。
完成任務後，喻文州沒有多待的意思，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王杰希抱著三本書回到座位，方士謙的包子已經吞掉半個，看他平白無故抱來三本書還有點愣，「……你跟喻文州借書啊？」
王杰希點點頭，隨手把書本塞進書包裡，包包一下子擁擠很多。
「你借什麼？」
「……不告訴你。」王杰希的眼睛眨啊眨，「這樣你也不用告訴我你跟你爸去美國做什麼。」
方士謙：「！！！」
方士謙：「哪有這樣交易的！」
「當然沒有。」王杰希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再次將包子從袋子裡拿出來，慢條斯理地咬了口，「哪有這麼便宜你的交易。」
方士謙抓耳撓腮，痛恨這種好奇心不能被滿足的狀態，「是便宜你吧！」
王杰希沒有接下這種幼稚的挑釁，一句反正不說就是不說打回去，任憑方士謙威脅利誘就是不肯開口，只有維持這種狀態，他們才會是一樣的。
一個人守著一個秘密。王杰希心想，他們就扯平了。
但方士謙完全沒這樣覺得，他弄不懂王杰希心思是一回事，王杰希有事不告訴他又是另一回事，這對他而言的打擊太大，愣是讓方士謙連原先還在猶豫該怎麼組織語言的問題都打算直接放手不管：「那我現在說你就得告訴我。」
王杰希一愣，「不要。」
方士謙更抓狂了，他都打算說了為什麼還不要：「王杰希你做人不可以這樣！」
王杰希覺得自己無辜又覺得這場面很讓人無言以對，「我又沒怎樣。」
「你你你──」方士謙氣極敗壞地指著他：「你和喻文州有小秘密！」
「……」原本別開頭故意不看他的王杰希瞬間一愣，一臉詭異地轉過頭就見方士謙氣呼呼的表情，他忽然有點質疑起對方的心智年齡，「……我就借三本書。」
方士謙語氣委屈：「一樣，你跟他有秘密不和我說。」
王杰希甘拜下風：「方士謙你三歲嗎？」
「你才寶寶！」方士謙要炸了，「你說不說你說不說！」
王杰希有沒有打算說方士謙是不知道，鐘聲和總是準時的任課老師一同踏進教室，第二次強行中斷他們的對話。張新杰推了推眼鏡，鏡片閃過的銀白色亮光無端讓他整個人多了幾分肅殺的氣質，原本還在紛亂的高中生們迅速而乖巧地回到座位，統一拿出課本，安靜如雞。
方士謙氣得都要磨牙了。
王杰希偷偷戳戳他，「你先轉回去吧，早餐收起來，剩下的下課再說。」
「……好啦。」
對方都已經發話了方士謙也不好說什麼，氣呼呼地把吃到一半的早餐扔進袋子裡轉回去。
張新杰敲了敲講桌，「拿出上一堂課的考卷，第一堂課先講解。」
方士謙一愣，主動舉手，「老師我上禮拜請假──」
「我知道，你先跟旁邊同學一起看。」張新杰推了推眼鏡，顯然相當清楚班級的狀況，「這張考卷照樣要自己做了交上來，有問題嗎？」
方士謙自然說沒有，大大方方地轉回去看王杰希的考卷，分數高，字還好看，側坐讓他剛好可以把手放在椅背上，一抬頭還能看見王杰希的臉。
方士謙用力地瞪大眼睛盯著王杰希看。
王杰希：「……」
要不是在上課，他肯定會把他臉打回去。
張新杰皺了皺眉，卻是沒說什麼，拿起考卷就開始檢討。
張新杰的講解一向清楚又富有調理，按部就班遠比任何考卷的詳解都還要符合思考邏輯，方士謙原先還想繼續跟王杰希鬥智鬥勇，聽課聽到最後卻是不小心沉溺進去，加上他還落後一個禮拜的課程，自然更用力想要趕上去，王杰希的錯題本來就在後面，見前桌的人這麼認真，索性將考卷轉過來讓他看得更清楚。
方士謙悄悄地挪了挪，讓兩個人都能看見，拿出計算紙跟著畫畫寫寫。
王杰希撐著下巴，紅筆在他手中轉了圈而後握在手心，方士謙擔心他的傷口會因為拿東西而感染，還有替他包上繃帶，白色和紅色有著鮮明的對比，更顯眼的卻是方士謙皺起的眉頭。見他盯著他的計算式盯到整張臉皺起，王杰希戳戳方士謙的手背讓他停下，嫻熟地將自己的思路拆解標記在考卷上，讓人自己思考去。
方士謙的瀏海長了，微微遮到眼睛。
王杰希不自覺地看了眼他包著繃帶的右手，方才在塗藥的時候他就這麼覺得。
他想起放在書包裡的三本書，想起喻文州，想起他說過的話，想起擦藥時候擦過皮膚的風。
「……杰希。」
王杰希猛地回神，就見方士謙偷偷和他擠眉弄眼，手指不著痕跡地指著一道題。
張新杰皺眉，「我剛剛說什麼？」
「……算出來是零。」王杰希看了眼黑板，迅速地組織語言：「計算的時候要特別注意正負號，另外這題圖解比直接算來得快。」
張新杰嗯了聲，「專心點。」
「……好。」
王杰希鬆了口氣，收回視線就看見方士謙的眼神，他輕輕搖搖頭，讓人把注意放回到考卷上。
不過這並不是偶發現象。
方士謙在有限的能夠觀察王杰希的機會下就發現這人足足恍惚了五回，在他被迫坐正之後的三節課又有幾次他是不知道，但肯定比第一堂課來得多，畢竟他會叫他。偏偏早上老師就像說好的一樣一個比一個準時上課又拖堂下課，方士謙抓耳撓腮偏偏問不了，寫了紙條丟過去還被人無視，搞得他都快沒心思上課。
王杰希是在搞什麼？
在方士謙和王杰希同班的這兩年多，他從沒看過他這麼恍惚的模樣，雖然也不是說王杰希都是百分之百認真上課，但至少不會走神的這麼明顯，一個早上被點名好幾次，也不知道有沒有老師因為他成績好又是班長而睜一眼閉一隻眼，方士謙原先還有點氣他不跟喻文州有秘密，現在只擔心他會不會被喻文州欺負。
還是葉修？總不會是因為他吧？
「王杰希，大林叫你過去辦公室找他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午餐時間，方士謙剛趴到王杰希的桌上，隔壁桌的同學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氣得他差點想打人，「早不說晚不說你現在說幹嘛！」
鄰座同學很委屈，「我上一節課忘記了啊……」
王杰希連忙介入：「沒事，謝謝你。」
鄰座同學點點頭，跟著三五好友就要去食堂，王杰希和方士謙對視一眼，前者問他：「不然你幫我去打菜？」
方士謙皺皺鼻子，「我覺得大林這時間叫你過去一定不會讓你沒飯吃。」
「那你的午餐呢？」
「他肯定會多買啊。」
這種歪理大概只有方士謙可以說得這麼義正詞嚴，王杰希拗不過他，只能和他一起前往辦公室，偏偏結果還真如方士謙所說，也不知道林杰是哪根筋不對叫了兩個全家桶，一個成年人加兩個青少年吃是綽綽有餘。
還有點飽。
林杰早上請假，一來就聽到學生說自己班的班長出車禍，嚇得他寒毛都豎起來，雖然從同學那裡聽來沒事，可他畢竟放心不下，買了全家桶後把人叫過來仔細問過一遍，確定沒問題後才真的放心下來。
「你們離高考也沒幾個月了，還是得小心點。」林杰拆下一次性塑膠手套喝了口咖啡，苦澀的味道讓他整張臉瞬間皺起來，「……有聯繫家長嗎？」
王杰希搖搖頭，「不嚴重，我就沒有聯繫了。」
「給你們上堂課。」林杰起身從抽屜裡拿了兩包砂糖加進還熱著的咖啡裡攪了攪，攪拌棒在杯壁敲了兩下，他才放下來，「以後要是遇到車禍，腳踏車就算了，遇到機車車禍還什麼車禍，不管有沒有事最好都請警察來看下做筆錄，免得日後被人訛了拿不出證據。」
王杰希點點頭，方士謙卻是皺眉，「大林你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怪。」
林杰勾起嘴角，「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嘛，知道總比沒知道好，我又不是想你們出車禍。」
方士謙哼哼兩聲。
「話說回來。」林杰的視線落回到王杰希身上，「剛才我一來又有老師來跟我反應了。」
王杰希愣了愣，抿著嘴點點頭，「……對不起。」
方士謙原本還聽不懂，王杰希一道歉他忽然就明白什麼，兩眼下意識撇過去，可見王杰希完全不同於自己面前那副認真反省的小可憐模樣又瞪不下眼，一口氣梗在喉嚨不上不下的，只能喝兩口氣水壓下去。
林杰的語氣依舊溫和，一點也沒有責備的味道：「還是不需要談談嗎？」
王杰希猶豫半晌，還是搖頭，「……我就快要想出來了。不會耽誤下午的課。」
「好吧。」這個年紀的男生和女生一樣敏感，尤其又有大考壓力在，林杰也不敢逼太緊，拍拍王杰希的肩膀算是一個鼓勵，「總之你有問題就來找我，老師隨時聽你說話。」
王杰希悶悶地點頭。
午休的上課鐘敲得及時，林杰率先收拾起桌面的東西，王杰希和方士謙幫著分類垃圾，很快就將導師辦公室的桌椅弄乾淨。將垃圾分門別類處理好，王杰希和方士謙便打算告辭，林杰原先點頭，可忽然想到什麼卻又叫住方士謙：「你真的確定了？」
方士謙一僵，「……大概吧。」
林杰嘆了口氣，轉頭見王杰希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大小不一的眼睛裡裝著幾許疑惑，顯然還算不知情，他下意識挑眉，兩手捧著咖啡杯想了想，對著小孩勾起嘴角，「好吧好吧，你也一樣，有需要來找我談，我今天放學很有空。」
方士謙僵著脖子點點頭。
林杰意味深長地看著兩人，「別在外面逗留太晚，快回教室吧。」
一個人和兩個人分別打著啞謎打得恰恰好，方士謙和王杰希捧著自己的心事對看一眼，衝著林杰點點頭，說了聲知道，一前一後地離開辦公室。
上課鐘已經響起，走廊上的學生陸陸續續往教室走，方士謙讓王杰希陪他去了趟廁所，出來的時候外頭更是連個人都沒有。水流的聲音在寂靜之中多了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方士謙默默地搓洗他的雙手，透明的水流下，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洗手過。
「王杰希。」方士謙喊了聲：「你還在嗎？」
「嗯。」在外頭等著的人默默地走進來，看見他的動作微微挑眉，「你洗手洗這麼久？」
「……想點事情。」方士謙深吸口氣，關上水龍頭，水流聲突兀地中止，瞬間又恢復安靜，「我剛剛一直在想，我不在的這幾一個禮拜，你是不是一直在恍神？」
王杰希愣了愣，也沒點頭，也沒搖頭。
方士謙扭過頭看他，「大林不是第一次跟你說對不對？」
「……嗯。」
「你為什麼沒跟我說？」方士謙提高音量：「就算我們差一天，你在QQ上說我看得到啊。」
「……我就是有點事還沒想明白。」王杰希抓了抓後頸，扭頭嘆了口氣，「沒什麼的。」
方士謙握緊拳頭，他都已經異常到連老師都關心好幾次，這還叫沒什麼？
他信他是豬！
方士謙無預警地上前抓住王杰希的手腕，對上那雙多了幾分錯愕的眼睛，他咬咬牙，「你今天早上和腳踏車撞在一起，該不會也是因為你在恍神吧？」
王杰希愣了愣，咬著下唇沒說話。
可那反應和承認分明沒兩樣。
王杰希藏著事情可不願意和他說的消息讓方士謙實在不能更暴躁，他整個人都焦躁起來，抓著人的力量還有些失去控制，王杰希卻是連聲痛都沒有喊，直勾勾地看著他，心裡空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麼。
他要是說了，這個人還會像現在這樣擔心他嗎？
王杰希很好奇，但他不敢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是真的，那他要怎麼辦呢？
「我就沒時間了你知道嗎！」方士謙用一雙赤紅的眼睛瞪著他，眼裡有埋怨、有擔心，更多的是幾乎讓王杰希看花眼的委屈，「你不是問我爸帶我去美國幹嘛嗎？他跟我媽下個月調職，我們全家都得搬到美國去了！我這次就是被他抓過去看房子看學校！」
王杰希猛地瞪大眼睛，「──你沒有……告訴我。」
「你要我怎麼說？」方士謙咬住下唇，用力地把王杰希壓在磁磚牆壁上，「我一點也不想去，我不想去！我自從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就一直很焦慮，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說，而且你有事情也不跟我說！」
方士謙的雙目通紅，明明是兇惡的，王杰希卻只看見滿滿的難過。
就像是熱切地將自己的所有寶物都捧到喜歡的人面前，卻被不屑一顧。
但偏偏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王杰希張了張口，聲音沙啞：「不是這樣……」
「還說不是！」方士謙把臉埋在王杰希的肩膀，大腦袋蹭了蹭他的臉頰，動作親暱而依戀，「我問了你一個早上你都不回答我……」
王杰希的手在空中停頓，明眼人都能看見手指的顫抖，白色紗布包在他的手掌，刺目的很。
王杰希伸手抓住方士謙的衣角。
「我沒有不告訴你。」王杰希嘆了口氣，那聲氣息裡滿滿都是妥協，「……我只是害怕……我只是不希望你討厭我。不想你……你在學校最後的記憶是討厭我……」
方士謙猛地把頭拔起來，「我他媽討厭你我就是豬！」
「可我大概喜歡上你了。」王杰希直勾勾地看著方士謙，一點鋪陳也沒有，就這麼把不知道壓在心頭多久的話說出來，而那過程遠比他想得任何狀況都要來的順利，「我大概是個同性戀，喜歡你。」
方士謙一臉呆滯。
王杰希閉了閉眼睛，而後又強迫自己睜開來，他張了張嘴，試了幾次才能開口：「我、我跟喻文州借的書……就是在說這個。所以我才不想讓你知道。」
發現這件事情，王杰希以為自己是個變態。
男生怎麼會喜歡男生？
要是方士謙知道，肯定會覺得他很噁心。
王杰希以為自己不過是錯覺，可是喜歡他的想法和情緒不斷累積，他甚至發現那分明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個無法控制的情感，即便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每一回看到方士謙，他就仍然像是中毒一樣忍不住地加深再加深對他的想法。
直到方士謙突然請假，他才有機會喘口氣，進而試圖去查詢資料。
那分明是個未知的領域，王杰希卻沒有勇氣像外人詢問，在查詢的過程中陰錯陽差還被喻文州發現，可讓他慶幸的是，他迎來的不是嘲笑噁心而是支持，他的高一同班同學早在國中時候就走過了那段經歷。
他才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可他不知道方士謙是不是和他一樣。
王杰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腳有點軟，眼睛有點酸，比自己預想中還要順利地說出來之後，迎來的慶幸相當短暫，心臟跳得飛快，頭有點麻，被方士謙扣著的手也沒有力氣。
他能感覺到方士謙壓著自己的力道散去。
王杰希下意識閉了閉眼睛，而後那股力量卻是加重，在他沒來得及查看之前卻是感覺到有什麼貼上自己的嘴唇，軟軟的，還帶著一點呼吸和他熟悉的味道，王杰希愕然地睜開眼，就見方士謙眉眼彎彎看著他，距離很近，他可以清楚地在他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倒映。
方士謙退開來，衝著王杰希咧開嘴角，「我也喜歡你。」
王杰希整個人愣住了。
方士謙像是拿到一大包糖果的小朋友那樣開心，滿眼都是笑意，他喜孜孜地伸手抱住王杰希，他覬覦很久的腰就和他想像的一樣細，方士謙忍不住多摸了兩把，感覺到懷裡縮了縮才停手。
方士謙深吸口氣，臉有點紅，眼睛卻很亮，「我也喜歡你，王杰希。」
這分明是王杰希從來沒有預想過的答案。
他也喜歡他？
這可能嗎？
「你不相信啊？我以為我表現的超明顯……」方士謙皺皺鼻子，轉頭咳了聲才回來面對他，「我從高一開始就喜歡你了，你都沒有感覺嗎？」
沒有感覺嗎？
王杰希愣了很久，許多關於方士謙的片段跑出來，似乎好像真的有很多細節證明他也喜歡自己，他的重視他的了解他的擔心他的開心，這個人遠比他領悟到的還要更加緊密地把他的一喜一怒牽掛在他的身上。
和他的膝蓋摩擦到的傷口傳來痛楚，似乎勾起擦過皮膚的風。
王杰希好像從來沒意識到，沒有喜歡，那些舉動就一個都不會存在。
「你就算再不相信也可以想啊，我為什麼這麼不願意出去，出國還不用參加高考耶。」方士謙皺皺鼻子，聲音小了些：「我不想跟你分開啊……我都已經想好畢業的時候跟你告白，你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可以追你，反正我們的志願都是同一所大學，到時候就算不同的專業我也可以常常去找你，搞不好還有機會把你拐到外面跟我一起住，這未來光想想就覺得很好，結果我老爸老媽一聲令下全都沒了……」
方士謙越說越委屈，又把臉埋回王杰希的肩膀。
被擁抱的人下意識拍了拍他的腦袋，又一次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他和方士謙親密的肢體接觸遠比他所想的還要多再多，如果這不叫喜歡，估計只能用耍流氓來表示了。
王杰希這樣想就忍不住笑起來。
「靠，我很真心在難過耶，你有沒有在聽？」
「有有有。」王杰希連忙拍拍方士謙的腦袋，伸手捏了捏他的後頸，「我有在聽。」
方士謙整個人掛在王杰希的身上，兩手圈著他的腰，「……我不想跟你分開。」
王杰希頓了頓，總算是回過神，兩情相悅之後馬上就得接受對方離開的消息實在不能更遭，他伸手反抱住他，「……沒有辦法留下來嗎？」
「……我跟他們吵過了。」方士謙嘆了口氣，「不行。」
那能怎麼辦呢？
回歸現實之後的他們依舊渺小，就連這麼簡單的生離都沒有辦法對抗。
王杰希閉了閉眼睛，「那就出去吧。」
方士謙瞬間垮下臉，「啊？」
「大學之後就沒有人會管我們了。」王杰希盯著方士謙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計畫說不上大膽，但對他們來說已經很瘋狂：「不是你考回來，就是我考出去，忍耐一年就可以在一起了，既然沒辦法留下，你就先出去吧。」
如果那是他們無法避免的離別，那就坦然面對。
繚繞在胸口半個多月的沉悶散去，王杰希的眼底又恢復幾許光彩，那樣的光芒就像星星之火，足以將方士謙的希望一起點亮。
「……但是如果我連一年都忍耐不了怎麼辦。」方士謙癟嘴，「……這太悲慘了……」
「那也只能忍了。」
王杰希拍拍方士謙的腦袋，像是哄孩子一樣。
被哄的人咬咬唇，眨眨眼睛，「那不然先讓我補充一年份的能量，先儲存起來，等到出國之後才不會真的枯萎。」
王杰希挑眉，「你想怎麼儲存？」
方士謙咳了聲，「讓我親一下？」
說得好像方才的那個吻不存在一樣。
王杰希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在發燙，不由自主地瞪了人一眼，但見方士謙眼巴巴的模樣又狠不下心，牙一咬，他無預警地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不意外地看見方士謙驚呆的臉。
「就親一下。」王杰希說：「親完就回去了，雖然老師有通融，但我們在外面耽誤太久了。」
王杰希沒提醒方士謙都差點忘記還得回教室，不過那點鬱悶和王杰希同意的事實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他不由自主地咧開嘴，點點頭，蠢兮兮的樣子看著王杰希忍不住想笑，搖著嘴角鬆開手。
他們交換了第二個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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