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

06

千冬歲的狀況比想像中還要糟糕。

每當藥效退去、千冬歲醒來，原本好好的狀況會突然出現問題，陷入旁人無法喚醒的沉思還只是小事，呼吸急促、渾身顫抖的情況時常發生，無意間還會傷害到自己，卻完全沒有注意到旁人的話語。

對於千冬歲的異常，月見完全沒有辦法，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將狀況報告琳婗西娜雅，然而經過她的一番檢查，也無法了解他的問題，最後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將米可蕥安排成正式的看護，和他的好友們聯合二十四小時照顧千冬歲。

剛和褚冥漾交過班的萊恩做在千冬歲的病床前看著昔日意氣風發、耀眼卓越的搭檔，完全沒想到會在這兩個禮拜內瘦了一整圈，臉色也異常的難看，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在理出思緒的那一天，他想盡辦法查出千冬歲那日所看見的異狀，無奈他既沒有情報班的手腕，在調查事情這方面也是一點經驗也沒有，要從那蛛絲馬跡中查出個東西來真的比他想像中難很多。

他把這件事情也告訴米可蕥他們，雖然得到會盡力搜查的回答，然而兩個禮拜下來也沒有絲毫的起色，宛如石沉大海般一點消息也沒有。

在這方面，他真的不得不佩服千冬歲過往的手腕，以往不論任何的事情、多小的線索，只要交到他的手上，不用一天的時間就能還原一切真相。

只是……

看著熟睡的搭檔，萊恩的身形消散在空氣中，看不見形體，卻能隱隱察覺到那擔憂的眼神一眨不眨的注視著。

在成為同學、好友、搭檔，這幾年的時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千冬歲如此憔悴的模樣。

在過去，不論面對多麼強悍的敵人，面對多麼困難的試煉，就算身上的紅袍殘破不堪，就算承受多大的疼痛，他依舊會露出自信的神情，用那閃爍著紫金色光芒的眼眸，一次又一次的射出那銳利的箭矢，貫穿敵手。

從來都是如此。

他沒有看過他屈服於任何的困難，自然也沒有想到，當他的紅袍搭檔如此失意的時刻，他該如何伸手幫他一把。

他不怪千冬歲如此的消極，只要壓抑的過久，痛苦爆發出來的那一刻就會是這樣的情況，而從他那悲傷的表情看來，那股悲傷肯定繚繞在他心口許久、許久，會以如此偏激的方式來發洩也是自然。

只是，他不懂，為什麼千冬歲不求救？

只要他發出求救的訊息，無論是他、褚冥漾、米可蕥，任何一個人都會替他想辦法、站在他的那一邊替他著想，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除了擔心外無計可施。

他們太過習慣那意氣風發的紅色身影，太過習慣他那驕傲的神情，而忽略了他的悲傷，忽略了他的痛苦，在他面對宛如溺斃的困境，還在一旁談笑風生。

生平第一次，萊恩‧史凱爾，感到如此的挫敗。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對搭檔的情況如此的陌生、宛如無知的和他度過每一天，徹底把他的痛苦化作空氣般的無知。

「歲。」

輕聲呼喊著搭檔的名，萊恩的髮絲遮蓋了臉龐，掩住了他的擔憂，以及渴望擁有名字的那人能夠給予回應的心情。

他希望、搭檔能夠恢復原狀。

他希望千冬歲能恢復以往的驕傲，能夠笑的一如往常的自信，能夠拾起紅袍，能夠脫離悲傷。

彷彿呼應萊恩的盼望般，千冬歲的眼眸緩緩地張開，然而這樣的預兆卻讓萊恩繃緊了神經，就怕下一秒他又會發生狀況。

出乎萊恩預料的是，千冬歲僅僅維持著睜眼的姿勢，沒有開口、沒有行動，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天花板，無語。

「歲？」

開口呼喚千冬歲的名字，萊恩綁起了馬尾讓身形出現在他的面前，雖然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有消失，但現在以千冬歲為大，若說他有消失，那他就相信他是真的消失，那他就綁起馬尾，讓他看見他的模樣。

似乎是萊恩的那聲呼喚起了作用，千冬歲緩緩地將是陷落到萊恩的臉上，只是以往驕傲自信的眼眸沒有焦距，就只是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意識落到了很遠的那一端，沉默。

萊恩注意到這點也只是沉默不語，聚精會神地看著他的臉龐，有點訝異地看著千冬歲的眼同逐漸聚焦，好像產生了這兩個禮拜首次的清醒。

看著顯露在面前的萊恩，其實千冬歲的目光是在定焦後好幾秒，注視著那帶著擔憂的面孔許久，才真正認出眼前的人是陪伴他走過許多風雨的搭檔。

……搭檔。

對夏碎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搭檔，最重要的是任務，最重要的是冰炎。

他不重要。

對夏碎來說，他只是個可憐而噁心的人，光是出現在他面前就是種折磨。

他對他真心的關心、照料，在他眼裡卻是諂媚而做作的舉動，別說感動，光是要忍受就是個痛苦的試煉。

他怎麼會這麼傻呢？認為自己有資格留在夏碎的身邊，認為能夠得到他的愛？

『我不愛你，從未。』

冰冷的話語宛如敲響的鐘聲，一圈一圈的在腦海裡迴盪著，刺痛了他的心，讓千冬歲的呼吸再度困難。

早在與夏碎相遇之初起，他就發現他對自己的哥哥產生了異樣的情愫。

不同於家人，不同於手足，那是一份對愛人才會有的情感。

意識到這點的千冬歲有著些許的惶恐，但看到認識的兄弟們一對又一對的結為伴侶，內心逐漸產生了渴望。

不是希望他能夠回應他的感情，至少在那時候的他認為他沒有這份資格。

他只是希望能夠將心意傳達給夏碎，希望無論他有如何厭惡他，至少讓他明白他的情感，至少讓他能夠有個機會讓這份初戀完整的結束。

可是，他答應了。

在他特地挑選愚人節而將卡片送到紫館，要離去前被抓包的那一刻，他答應了。

帶著淺淺的微笑，帶著暖暖的溫度，他將他摟進懷裡，在他的額上落下親親的一吻，他對他說，那就在一起吧。

他當下的神情呆滯，滿臉通紅的抓著移動符逃離現場，在離去前的還聽到夏碎溫和而寵溺的笑聲。

那一刻，他宛如得到了全世界。

他承認他奢望過夏碎能夠給予回應，卻不曾以這個為目的前去告白。

他是抱著被拒絕的心態訴說自己的感情，是抱著初戀破滅的心態告訴他的哥哥他的情意。

他不懂，如果夏碎真的對他如此厭惡，那何必答應呢？

把他的愛意當成笑語，把他的情意當成笑話，一笑而過，不去在意留念，這樣不就好了嗎？

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和他在一起，然後叫他不要洩漏他們的關係，然後和搭檔暗地裡膩在一起？

倘若他們真的有情，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坦然的面對，儘管會痛，還是會扯開笑容替他們祝福，而不是像這樣，痛苦的猜忌彼此的情感關係，而後遭受到硬生生地攻擊背叛。

難道夏碎就是為了報復他，而和他在一起的嗎？

腦海閃過的念頭讓千冬歲痛的無以復加，抓住自己胸口的布料大力喘息，渾身不住地顫抖讓萊恩頓時驚慌失措。

他不是第一次看見千冬歲這副模樣，卻是第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絕望的神情。

不知是否巧合，他看護千冬歲時從來不見他清醒，他只能從好友的敘述以及自己的旁觀來理解嚴重性，首次獨自面對他的這般絕望無助，讓他遲疑了。

他沒有像米可蕥或是褚冥漾一般，遇到這樣的狀況直接呼叫月見過來，他沉默了觀看許久，抬起手輕輕的將他摟入懷裡，在他的背上一下一下的拍著。

他沒有說話，只是一下一下的輕拍著，沉穩的節奏帶著堅定，溫暖的懷抱逐漸讓千冬歲冰冷的四肢感到了久違的溫度。

……好溫暖。

腦海中緩慢地閃過這樣的念頭，在萊恩沒有改變速度的輕拍中，千冬歲漸漸的穩定了情緒，宛如溺水人般的喘息逐漸平穩，恢復了以往的輕。

查覺到千冬歲的改變，萊恩也沒有放開那冰冷的身軀，他知道，雖然千冬歲的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也不代表問題獲得了解決。

他沒有推開他。

以萊恩對千冬歲的認知，這樣的擁抱方式絕對會在第一瞬間讓他滿臉通紅，下一秒迅速推開他，然後在瞪了他一眼之後丟下傳送符逃跑。

他會知道是因為他曾經就這個做過，已經忘記是為了什麼原因，只是對那次的印象十分深刻，那也是他第一次看見一向冷靜的好友失控的模樣，第一次知道原來對方的臉皮和薄的和包飯糰的海苔有得比。

重點是，現在的他還安穩地待在他的懷裡，這不用思考也能發現事有蹊蹺，看在他目前情況不穩定，但還不排斥他人溫度這點看來，現在的千冬歲應該很需要他人的溫度來溫暖自己。

讓他感覺到，他不是一個人。

「有我們在。」

萊恩輕輕地說道，輕拍的頻率沒有改變，維持一定的節奏。

他沒有用多餘的贅詞來開導他，僅僅說了這麼一句就閉口不開。

他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這樣的他是他所陌生的，而他在這方面本就不善言辭，再說，他覺得現在的他需要的是陪伴而非話語。

他了解他的搭檔，而他亦然。

所以他知道，千冬歲能夠理解他所想要表達的一切意念，自己走出來。

他的搭檔不需要別人的幫助、擔憂，他要的是有人相信他，而後、獨力達成。

他相信，這次也會是如此。

當感覺到胸口的布料逐漸染濕之時，他便知道就算眼前人改變多少，他還是原本的雪野千冬歲。

「……、…」

千冬歲抓著萊恩的衣服，咬住下唇任由淚水滑落，嘴裡低喃的聲音封在口中，聽不清晰、無法辨別。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為了夏碎而哭泣。

他希望，能夠是最後一次。

宛如要徹底宣洩壓抑的悲傷，千冬歲哭得無法自己，淚水不斷地滑落，似乎要藉由一滴滴透明的淚珠，將深藏的愛戀徹地發洩。

壓抑的哭泣聲在寂靜的房內清晰可見，萊恩沒有言語，只是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替他順氣。

感覺到萊恩無聲的支持，千冬歲的淚水落得更猛，朦朧的視線間他只能看見被染濕的白襯衫，感覺著附有節奏的鼓勵，他的手握得更緊。

一次就好。

他在心裡如此地訴說著，帶著宣示般的語氣，哭泣的宣示。

哭完這一次，就回到原本的自己。

回到那個自信風發並傲視群眾的、萊恩‧史凱爾的紅袍搭檔。

藥師寺夏碎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