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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那是一個孩子。

他知道這是夢,而這是幼時的他在孤兒院時候的樣子。

安置在社福機構的孩子普遍不會有很好的照顧,小孩的模樣看上去有些消瘦,蒼白小小的一看就覺得發育不良,一個人窩在角落也很自得其樂,這樣的畫面夏碎不是第一次夢到,而他在持續夢了幾次之後才發現那似乎是自己小時候的模樣。

夏碎沒有自己的照片,只能從神似的五官這樣推測。

雖然他總覺得有哪裡違和。

夢裡的孩子很乖很文靜,安安靜靜地拔拔小草、堆堆泥沙就很高興,樂呵呵的模樣讓夏碎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明明那是已然忘卻的過去,他卻隱隱有些難受。

他聽見遠方傳來一聲小碎。

聽見叫喚的男孩一下子抬起頭,大大的黑眼睛眨了眨,接著像是看見了誰,小臉一下子展露出大大的笑容,他飛快地站起身、咚咚咚地往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跑過去。

夏碎不是第一次轉頭,也不是第一次什麼也沒看到。

是誰在叫他呢?

他聽見了碎、也聽見了小碎。他聽見笑聲。

然後他醒了。

睜開眼睛是還有些陌生的牆壁,夏碎轉頭去看旁邊床頭櫃上的鬧鐘,指針指著凌晨三點,他還有好些時間可以睡覺。翻身轉向另一個側面,夏碎也說不上來就是這個姿勢能讓他特別放鬆,夢境裡的一切在腦中浮現,他到現在還能想起那聲小碎。

是誰在叫他呢?

懷裡空空落落的。

自從車禍之後,很多事情都是透過好友冰炎那裡得來的,而他甚至連對方是自己的朋友這樣的訊息也需要靠他知曉。據對方說法是他們認識了很多年,不過關於私事他沒什麼提及,也只知道些籠統的消息,而幼時住在孤兒院是其中一件,他對於夢境的解讀便是從他的隻字片語中解讀來的。

他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卻不知道自己忘記了什麼。

無論什麼時候都是沒有實感的。醒著是、作夢也是。

這是車禍的後遺症。

和他一起出意外的褚冥漾要幸運一些,傷勢比他輕微,藥師寺夏碎衷心替他感到高興。關於日常生活的知識,他在車禍後三天基本上就全想起來,不過人際什麼的還都處在摸索階段,身邊的人陸陸續續有在告訴他一些事情,但他大抵上都只是個模糊的感覺,很少能有實感。

他忘記了很多。

有時候看著身邊的一切,他會覺得空空落落的。

……今天見到的那個人,是被他忘記的什麼人嗎?

藥師寺夏碎重新閉上眼睛。

 

06

千冬歲拔下眼鏡揉揉乾澀的眼睛。

整個過程不過幾秒,剛好看到的工程師錯失能夠看清他家老大尊榮的時機,一時間有些失望。他撐著下巴看著千冬歲戴上眼鏡的臉,語氣帶著幾分不解:「我說老大,你這副眼鏡不重嗎?」

千冬歲愣了愣,下意識推了推眼鏡,「還好,怎麼了嗎?」

「我只是在想你怎麼不戴隱形眼鏡,你拔下眼鏡之後應該很好看啊?」

千冬歲瞥了人一眼,轉回頭繼續面對電腦,「沒必要。」

不知道自己戳到什麼雷點但能感覺到對方不滿的工程師摸摸鼻子,很自覺地沒繼續這個話題。

旁邊的電腦發出運作的聲音。

「雪野老大!你要我弄的東西我弄好了!」

跟著亢奮語氣一起殺過來的是另一個看上去頗有噸位的工程師,大動作衝過來撞倒不少東西,旁邊還在跟千冬歲聊天的那個誇張地說著大胖過境果然就是不凡,被戲稱較大胖的人也不在意,拍著千冬歲的肩膀滿眼都是光,「雪野老大!我弄好了你看看啊!」

「都好了?」

「保證都好了!」用力握著拳頭,那人滿臉驕傲,「這次肯定沒問題!」

旁邊的人卻給他漏氣:「你半小時前也是這麼說,還不是被老大退回去。」

「靠你個王八給老子閉嘴!」

沒去理會旁邊兩個人的鬥嘴,千冬歲窩到暱稱是大胖──他當然不會這樣叫──的人的座位,電腦上跑動的程式看上去複雜,他瞇著眼睛大概看過一遍,還算滿意地點點頭,「別吵了,這次是真的沒問題了。」

「哦哦哦是真的嗎!」雖然本身略有自信,但真的交出去還是有些忐忑,忽然被這麼肯定,那人整個都樂傻了,一下子又衝回到他的電腦前,「雪野老大真的可以啊?那我把這部分交給你給你合併合併?」

「好,我弄弄很快就好。」

把電腦讓給對方,千冬歲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和千冬歲稍有話說的那個工程師反坐在椅子上,手臂靠在椅背上看著同組員一臉熱血地作業,整個人忽然像是受到什麼刺激似的忽地握拳,「這回可以給那群傢伙一點顏色瞧瞧了吧!」

被戲成叫大胖的抽空舉手,「肯定把他們的資料盜得精光!」

其他也在工作的工程師跟著舉手歡呼。

千冬歲沒有說話,無聲推了推眼鏡,鏡面上的逆光擋住他的眼睛,無端有種BOSS的魄力。

自從上次來了那顆讓技術部頭痛大半天的病毒後,千冬歲就在研究怎麼透過它駭回去,剛開始幾個同事還覺得這行為不太好,但在接二連三又收到類似的威脅後,其他人就變得跟千冬歲這個有深仇大恨的人一樣熱衷,積極地連工作比不上──只能說想透過這種方式陷害別人,就要有被回敬的心理準備。

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是千冬歲的人生信條,尤其在對上他討厭的人。

工程師的動作很快,把檔案複製給千冬歲後,全部就只剩下他的合併動作。對於這類的事情早就操作過不下數百次,雪野千冬歲三兩下把幾個人一齊弄出來的程式整合在一起,飛快地做了最後調整後,組成一個表面上如出一轍的病毒。

用同樣的程式盜回去所能得到的東西要比自己去找還要多一些,這是千冬歲幾年下的心得,冷笑了聲把禮物所動對家集團那裡去,先前曾經稍微探查過的人完全視對方的防毒系統於無物,駭到他們的核心截一堆資料下來,留了心思藏了特殊的東西在人家電腦裡,他最後抹掉所有痕跡、乾乾淨淨地退回到他們的電腦裡,整整半個小時,對方的防盜系統沒有任何動作。

「想跟我鬥,再等個十年吧。」

冷冷地低聲說著,雪野千冬歲冷哼出聲。

旁邊見證一切、雖然弄不出來但完全看得懂的所有電腦工程師乖得跟鵪鶉一樣。

事實上真完全不會盜資料是不可能的,只是像千冬歲這樣如入無人之境的境界,幾個人自稱還辦不到,更別提把別人的禮物重新包裝送回去這種事,更遑論在人家系統留東西,這不是對自己有絕對的自信還真辦不到。而大部分系統對外來程式都有一定敏感度,千冬歲反過來去解剖他們病毒的行為更是他們想都沒想過,一整串看下來,幾個人對年紀最小的老大又多了幾分崇拜。

真的是恐怖的跟鬼一樣。

「我等下把檔案弄弄給你們破解整理下,到時候再把資料給我。」千冬歲推了推眼鏡轉頭這樣告訴其他人,「沒問題的話你們就先去吃飯休息吧。」

自從千冬歲帶頭研究病毒後,他儼然成為真正意義上發號施令的老大。

其他幾人對於這些沒什麼異議,反正千冬歲把資料上呈的時候從不會少了他們的功勞,問過需不需要給他帶點什麼而得到拒絕的答案後,幾個人勾肩撘背地往外頭走,自主留下來的千冬歲則是完全專注在他剛才弄下來的檔案。習慣性先掃毒又備檔後才隨機分幾個出去,他再去動被留下來的部分,剩下來的資料有一個被他順手做了記號,千冬歲瞇了瞇眼睛,最後還是先把它扔到一邊轉而去處理其他東西,他知道那個弄下去他就不會動其他東西了。

放在鍵盤上的手隱隱在抖。

「老大。」

旁人的聲音讓他一秒回神,轉頭才發現和自己稍微比較有話聊的那個工程師不知為何還待著,千冬歲下意識皺眉,「你怎麼還在?」

「呃。」被嫌棄的人有點受傷,「我就是想跟你說,昨晚小Q給你搞了個東西出來。」

千冬歲不解,「什麼意思?」

「就你那個監視器畫面,你知道小Q對這個比較在行,結果意外發現個好東西,只是他不敢直接跟你講,就讓我轉達。」抓抓頭,他笑了笑,「你要現在看還是晚點再說?」

看了看自己的電腦,千冬歲思考不過一秒,「我把這個解壓縮就看。」

他點點頭。

把手裡的檔案除了特別做了記號的那個、其他都一一解開來,放著程式自己跑,千冬歲跑去對方座位。筆記型電腦已經開好等在那,稍嫌模糊的影片是他極為熟悉的監視錄影器畫面,透過一堆關係才申請過來的影片早被千冬歲翻了幾十次,他一看就知道。

那樣的畫面他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忘。

錄影畫面撥放的是一場嚴重的交通事故,最開始是兩個人走出便利商店,沒多久後上了車。當時的雨勢很大,畫面有些模糊不清,行駛在路上廂型車在下雨夜晚的十字路口狀似打滑,銀白色的車子偏離行車軌道、剛好和迎面來的酒駕車撞上,後方則有反應不及的轎車追撞,嚴重的衝擊讓整輛車在瞬間變得面目全非,很快趕來的救護人員花了好些時間才將裡頭的人弄出來,從監視畫面可以清楚看見陸續被抬出來的傷者有多嚴重。

一個住院療養半個月,另一個則住了整整一個月半才出院。

一個忘記了車禍前後十幾分鐘,另一個則是把一輩子的回憶都拋諸腦後。

藥師寺夏碎忘了雪野千冬歲。

最權威的腦科醫生用一堆專業術語解釋,聽在千冬歲耳裡卻是冰冷刺骨,只知道車禍造成的衝撞太過嚴重,藥師寺夏碎遺忘過去所有的一切,這樣的案例不是第一次發生,不會造成生命危險,但誰也不能確定他到底要花上多久的時間才能回想起來。

有的人很快就能想起來,但也有些人終其一生記不起曾經美好或黑暗的過去。

於是在那裡歲月裡相識的人全成為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夏碎昏迷的時間有多長,千冬歲嘗試消化的時間就有多久。

可就算如今接受這個事實,雪野千冬歲仍舊忘不了醒來時,迷迷糊糊的藥師寺夏碎對著他問出的那一句你是誰。

你是誰?

他誰都忘了,連他也一併忘記了。

千冬歲用力閉了閉眼睛,壓下翻騰的情緒。

「……這不是原來的嗎。」

「我想說給你看著複習下……」看自家老大的表情忽然覺得自己多此一舉,工程師連忙去開別的檔案,順口還介紹了句:「這是車禍發生之前的監視畫面。」

雪野千冬歲沒說話,眼睛直盯的電腦螢幕,那看起來像是賣場的冰櫃。

監視器很清楚地記錄著在冰櫃前來來晃晃的人,有人走有人停,在當中那個猶豫的身影顯得格外突出,他在冰櫃前耽誤了好一段時間才打開冰箱,一口氣從裡面抱出十幾罐啤酒,略顯倉促地跑到外頭結帳。監視畫面是好幾段拼接,他看著那個萎縮的中年人帶著啤酒跑到沒人的小公園,一罐接一罐地將買來的啤酒飲盡,跌跌撞撞地跑去開車。

然後撞上了載著藥師寺夏碎和褚冥漾的車子。

恨恨地瞪著電腦螢幕,千冬歲的手握成拳頭,縱然他知道這起車禍不是意外,但這樣明顯的證據還是讓他感到全身冰冷,恨意直上。

他是真的覺得很恨。

「……為什麼會有這些?」

「我也不知道,細部的你就要去問小Q……」從千冬歲的表情明顯看出對方情緒不對,工程師有些尷尬又有點擔心,「我只是知道他弄來這個,這應該就能證明那場車禍是蓄意的了?」

「……真的兇手也不是他,這個老頭也是被指使的,就算拿著這片子也沒辦法抓到背後的人。」千冬歲用力閉了閉眼睛,「……他有個兒子。」

他愣了愣,「兒子?」

「對,他有個兒子,我之前查過。」千冬歲猛地抬起頭,鏡片閃過光芒,逆光擋住了後面的那雙眼睛,「那兒子好賭,在外面欠下一大筆債,那老頭真的要跟他們有牽連也是從這裡下手,現在那筆錢十之八九已經沒了吧。」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查到這件事情的,不過工程師很悲傷地發現他已經不會感到驚訝,他甚至暗地裡想過他家老大會不會哪天改行去當私家偵探,畢竟那工作怎麼看都太適合他了。

在經過這麼段時間的共識,小工程師已經震驚成自然了。

「感覺是滿合理的。」不過他還是有點困惑:「可是老大你之前怎麼沒從這裡查過?」

千冬歲斜了他一眼,「之前被凍著查不了,現在大概沒問題了。」

完全搞不清楚的工程師滿臉問號。

沒打算跟他解釋那麼多,千冬歲隨口敷衍過去就拉了椅子坐下,把影片傳了一份到自己的信箱,他將監視畫面拉回到最初的地方準備重看。旁邊的工程師見對方似乎要開始工作,自知繼續留著對雙方都不好,縱然有些放心不下,他仍舊收拾收拾準備出門。

踏出辦公室前,他聽見裡面傳來低低的聲音:「謝了。」

工程師猛地回頭,裡頭的人推了推眼鏡,似乎是有些彆扭。他的模樣看上去有些僵硬,縱然在反光厚框眼鏡的阻隔下他其實看不太清楚,但他仍舊覺得鏡片底下的眼睛正直直地看著他,裡面裝著滿滿的真誠。

雪野千冬歲小聲地開口:「真的謝謝。不管是你,還是其他人。」

工程師驀地就笑了。

等到不知為何顯得格外高興的小組員跑走,千冬歲才把視線轉回來。螢幕上的畫面是那個男人在冰櫃前徘徊的模樣,被厚框眼鏡擋著的眼睛閃過旁人看不見的情緒,千冬歲沉思半晌,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不良少年,幫我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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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璃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