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09

他看見一雙漂亮的眼睛。

眼瞳的黑帶著幾分亮光,並不是像死水一樣的沉,更接近與有著月光的夜色,充滿光彩。微微上挑的眼尾有著驕傲和意氣風發,鑲嵌在精緻的臉上只會有加分的效果,唯有足夠自信的人,那雙眼睛才會展現十分的美。

是一雙看著就會心甘情願臣服的眼睛。

他看不見那人的輪廓,卻莫名的知道他是自己極其喜愛的人。

是誰呢?

他是誰呢?

──『你是誰?』

他似乎是這樣問出口。

黑色的眼睛在瞬間閃過妖異的紫金光芒,明明是異於常人的模樣,他卻被攫住視線而覺得好看的不得了,但在那道光芒閃過之後,黑瞳裡的亮光卻是漸漸淡去,就像一個懷抱希望的人逐漸走向絕望,空茫一片的眼睛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看見眼淚從眼眶滑落。他看見那雙眼睛裡的世界崩塌毀滅。

他想叫他別哭,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他是誰?

 

10

大部分的學生在教授進到教室之前多半都是用滑手機或者聊天度過時間。

用筆記型電腦一目十行地看著躺在信箱裡的文件,雪野千冬歲的臉龐看不出表情,可任誰都能感覺到他的心情極度不好。西瑞‧羅耶伊亞的速度確實很快,短短三天之內就從那個賭徒口中套出所有的狀況,甚至連賭徒父親、酒駕肇事者也吐出跟供詞略有差距的全新證詞,縱然大概能猜到背後的真相,真的看見的時候感覺還是相當不好。

就像千冬歲先前猜測的那樣,青年在賭場欠下一大筆錢,金額龐大到把他賣了都沒有這個價,賭場的主人便找上他的父親,以父子性命脅迫讓他在指定時間內喝酒並開車到特定路口,他們保證會處理後續事情,同時將積欠的債務一筆勾消,於是在受生命威脅又愛子心切之下,明知道良心過不去,老父親仍舊依照指示促成這一場車禍。

背後的細節寫得很細,不過那對父子多半知道得不多,很多事都是一問三不知,但千冬歲多半能從那些話證實賭場背後的就是他槓上的集團。他不想思考他們在供出證詞之前受了多少苦,也不想聽到之後的他們會被不良少年怎麼處理掉,看著黑色的文字印在白色的螢幕上,他的腦中是空白的。

裡面只有滿滿的恨。

他多少能猜到車禍之前的他們生活是受到監視,卻沒想到已經縝密到這種地步。

那些人有什麼資格活著?

在他們做出這樣的事情後,他們究竟有什麼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

千冬歲是知道這群人行事的背後目的,也正因為明白那個理由何其可笑,他才更無法接受他的夏碎和朋友褚冥漾遇到這種事情。強大的憤怒刺激整個腦袋,他有瞬間的眼前是一片黑暗的,暈眩感讓他不由自主地晃了下身體,扶著額頭,千冬歲隱隱覺得想吐。

……這些人怎麼可以活著。

「……你沒事吧?」

低低的聲音帶著幾分擔憂,千冬歲頓了幾秒才知道反應,按著陣陣發暈的腦袋抬起頭,出現在筆記型電腦旁邊的人臉讓他整個人又是一呆。

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的藥師寺夏碎臉上帶著幾分擔心。

「你怎麼了?臉色看起來很糟糕。」略皺著眉頭看著人,原先完全沒有修這堂課的夏碎伸手扶住千冬歲的肩膀,過低的體溫讓他的臉色沉了些,「是不舒服嗎?」

「我、」猛地回神,千冬歲連忙避開夏碎的手,「……我沒事。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並不是現在需要討論的重點。」顯然對對方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有些不滿,夏碎的眉頭皺得更緊,又一次抓住他的手,「你這樣不行,我帶你去醫護中心。」

千冬歲腦中嗡嗡一片,「不、我不需要──」

「你要。乖,聽話。」不客氣地截斷對方的話,夏碎的姿態多了幾分強勢,黑中帶紫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神情有著壓迫,「你現在需要的不是聽課,而是好好休息。」

「……我真的沒事,緩一下就好了。」

夏碎沒理他,「東西收一收,我去通知助教。」

向會點名的老師打過招呼後,夏碎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強行把千冬歲連同東西打包帶走,完全無視對方又一次的婉拒。扣在肩膀上的力量不輕不重,總之就是讓他掙脫不了,千冬歲被強抓著整個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事情轉折太大,已經反應過來現在,他反而有種在作夢的感覺。

可實實在在的體溫和氣息卻告訴他這是真的。

……這個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擁有對方學號密碼、早在別人告訴他之前就背熟夏碎課表的人很清楚這人並沒有修這堂課。

不然他怎麼敢來上。

夏碎的體溫和力量透過貼在一起的皮膚傳遞過來,明明只差一歲,他們的身高卻足足有八公分差距,千冬歲每次以這樣的姿勢和夏碎走在路上的時候,都會有種被他摟在懷裡的錯覺。和他距離這麼近,藥師寺夏碎的氣息壟罩在他的四周,血糖不足造成思考緩慢,千冬歲被人拉著走著,忽然有些恍惚。

已經多久沒有和他靠這麼近了?

那些美好的快樂的日子明明不過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他卻覺得久遠的像是上輩子。

「還是很不舒服嗎?」眼角餘光發現懷裡人的不對,夏碎的腳步放慢了些,神色仍然不減擔憂,「醫務室就在前面,真的不行的話我背你過去?」

千冬歲臉色蒼白地看著與記憶中有些細微差距的的臉,突然想笑。

……他其實不怎麼意外。

夏碎就算不記得他,也依然會對他好。

他知道的。這個人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只有他會將他視為脆弱又珍貴的寶物。

他是他心尖上最為重要的那個人。

「……我在這裡休息一下。」拉住對方的腳步,千冬歲低垂著頭,「……頭有點暈。」

「還是我背你吧?」

「我沒這麼嚴重。」清楚知道去醫務室躺著休息不會給自己多大幫助,尤其那樣的環境在夏碎出事之後就被千冬歲列入黑名單,他的表情染上幾分嫌棄,「我不用去醫務室。」

孩子氣的舉動讓夏碎微微一愣,一時間竟是覺得這個人有些可愛。

……只要臉色再好看一點就好了。

或許還要再胖點?

扶著人到旁邊的石椅上坐下來,夏碎再三囑咐人不要亂跑就跑到附近的洗手台要去打溼手帕。知道趁著這個時間偷跑也無濟於事,事實上他的身體確實也不怎麼堪得負荷,千冬歲沒去做無謂的掙扎,微微彎腰縮著身體,不適感讓他沒辦法像往常那樣有精神地坐得直挺挺的,閉著眼睛稍作休息,暈眩的腦袋讓人有些無法思考。

按著額頭等待那股不舒服的感覺退去,他從口袋翻出一塊巧克力放進嘴巴裡,甜膩的味道讓他下意識皺眉,這是米可蕥、那個擅長廚藝又喜歡做小點心的女性友人塞給他的,雖然有些太膩,不過在血糖不足的現在,這確實是一大幫助。

慢條斯理地舔掉手上的巧克力粉,千冬歲不自覺地發呆起來。

……夏碎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感覺怎麼樣?」

小跑步回來的夏碎在千冬歲的旁邊很自然地蹲下,千冬歲愣愣地朝他看去,隔著厚框眼鏡看著的人在注意到他的視線對他露出淺淺的微笑,沾濕的手帕溫柔而仔細的拂過臉龐,微溫的感覺讓千冬歲又是一愣,半晌才明白過來原來對方是去用飲水機的熱水去洗手帕。

像是知道對方的想什麼,夏碎微微勾起嘴角,「我有把水接到旁邊的洗手台才洗手怕的。」

千冬歲點點頭。

夏碎忍不住笑起來。

臉上的眼鏡擋住他的動作,他順手就要摘下來,誰知道原本乖乖的像是貓咪一樣讓他擺弄的人卻是猛地抓住他的手,夏碎有點訝異地看著神情染上幾分緊張的人,不知怎麼卻是把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

冰冰的。

「你自己來吧。」

撥了撥對方額前的瀏海,夏碎沒有勉強。

千冬歲整個有點反應不過來,這人的態度從剛才開始都很強硬,他的阻止只是一種反射,事實上他是不覺得夏碎會有所退讓,現在的姿態一下子軟化下來,他反而有些適應不來。

原本不悅的心情不知怎麼看著他呆呆的模樣就愉悅起來,夏碎忍不住伸手揉揉對方的腦袋。

軟軟的,有點熟悉。

「我剛才那樣也只是為你好,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體狀況有多差,繼續留在那裡上課又學不了什麼東西,還不如去醫務室好好躺著休息。」夏碎的語氣有些溫柔,像在安撫又像在哄人:「你的臉色真的很糟,為什麼還要強撐著來上課呢?」

千冬歲捏著手帕有些侷促,「也不是強撐……」

夏碎很有耐心地看著人,像是在等待一個不敢開口的孩子跨出那一步。

千冬歲抿抿唇,「只是剛好看見一些不是……不是讓人很愉快的消息,有點激動,加上我、呃、算是低血糖吧,最近休息的不是很好,所以就……嗯。總之我沒事的。」

被別人看見口才往往輾壓師長的人這樣結結巴巴的模樣估計會被嚇傻,可在夏碎的面前,千冬歲就是不太能理直氣壯,在說到血糖不足的時候,他甚至連在朋友面前那種略顯無感的姿態都拿不出來,默默的有點心虛。

他也總算意識到自己有多虐待自己的身體了。

夏碎微微瞇起眼睛,直覺告訴他對方肯定還藏著什麼,不過目前的狀況確實容不得他問,夏碎便沒有把質問道出口。蹲久的腳有點發麻,他站起身一下子和千冬歲拉開距離,注意到對方順勢抬起的臉龐上帶著幾分難以言語的神情、像是失落又像是掙扎,夏碎一時間有點五味雜陳。

他無奈地笑著,在千冬歲旁邊坐下來。

「我還沒有要走,在想什麼呢。」伸手抓住對方的手腕,夏碎瞇起眼睛,忽地又溫和地對他笑了笑,「我怎麼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裡,至少要把你安全的送到醫務室吧。」

千冬歲愣愣地看著夏碎近在眼前的笑臉,莫名有點委屈。

手腕上的溫度很暖。

可他最後還是只能抽出手。

「不用了,我等下自己回房間休息就好,你不用管我了。」推了推眼鏡,千冬歲拒絕和他對上視線,「我去醫務室也只是躺著,在哪裡都一樣。」

夏碎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醫務室至少有人能陪你。」

「宿舍也會有人在,我室友今天都沒課。」

「可是我聽褚說你是在外面住?」

……褚冥漾那個叛徒!

夏碎微微一笑,「好吧,其實褚沒有說,是我自己猜的。」

千冬歲:「……」

「我只是覺得有點怪怪的,就順口試探一下。」沒想到一下子就探出這麼多訊息就是了。夏碎黑中帶紫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人,「千冬歲,你很討厭我嗎?」

沒想到對方會這樣反問,千冬歲一下子就愣住了。

夏碎的臉上帶著十足十的認真,千冬歲很慢很慢地眨眨眼睛,喉嚨有點緊,他說不出話。

他不知道應該要說什麼。

他怎麼可能會討厭他呢。這可是他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他恨不得把他的所有獻給他。

千冬歲的眼眶隱隱發熱。

「你討厭我嗎?」

直直地看著對方的眼鏡,夏碎又一次開口。

他似乎看見厚重的鏡片後方有什麼光一閃而逝。

「……我不討厭你。」清了清喉嚨,千冬歲很努力地發聲,試了幾次才能用乾澀的語句組織出他想表達的意思:「我不討厭你……我只是、不太……不太喜歡、和陌生人這麼親近。」

對夏碎來說,這應該只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他們只是透過朋友無端認識起來的、陌生人而已。

像是沒想到對方會給出這個答案,夏碎愣了愣,回過神來的同時勾起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讓千冬歲下意識喊糟,通常夏碎露出這個表情就代表他不太高興,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夏碎的聲音也都還是很溫和:「我們是陌生人?」

千冬歲默默地有點寒毛直豎,「呃,畢竟才見過兩次面……也、嗯,應該說不熟吧。」

「這樣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點點頭,夏碎笑瞇瞇的,「不熟也沒關係,以後我們有很多機會可以多認識。既然你覺得不太好,那我就來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藥師寺夏碎,歷史系大三的學生,來自日本,不挑食,會一點廚藝,興趣是看書,假日通常會去運動,不久前出了場車禍導致忘了一些東西,最近還在努力想起來,跟你一樣沒有住宿。」

難得一次聽到這人一口氣講這麼多話,千冬歲整個很錯愕,那一連串話打得他腦袋發暈,過了半晌明白對方是在做什麼,一時間不知道要哭還是要笑。千冬歲只覺得這個樣子的夏碎有些莫名的可愛,不過認識的時間長,他當然也知道夏碎這樣自我介紹帶著幾分不容推開他的強勢,他知道夏碎是想要讓他的那句陌生人再無可能繼續下去。

可是他們必須是陌生人。

就算他知道他說的那些所有,更知道他年年都拿書卷獎、他從哪家孤兒院出來,清楚他有把甜食放到過期的壞習慣、他的手藝是在孤兒院和餐廳訓練出來,深知他特別喜歡的哲學家歷史家是誰以及最喜歡的書是哪本、不但運動好還會一點拳擊跟劍道,更知道他忘了哪些東西,以及他現在所住的地方的每一個細節會是什麼樣子──但他和他依然必須要是陌生人。

他不能跟他走得太近。他不能。

「千冬歲,不要推開我。」

先一步察覺到對方的意圖,按著他的肩膀,夏碎壓低聲音告訴他:「我們就從朋友開始做起,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我不會逼你做什麼。」

敏銳地察覺到對方似乎話中有話,千冬歲皺眉,「……什麼意思?」

夏碎微微笑,「你一直給我很熟悉的感覺,好像我曾經在哪裡見過你一樣,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不過也都沒關係。只要你不討厭我,就算真的是我搞錯了,我們也可以變得很熟悉。」

熟悉到讓他這輩子再也不能說他們是陌生人。

夏碎直直地看著那雙瞪大的眼睛。

藥師寺夏碎的心中有一道高高的牆,所有被他分類的人都無法跨越,而雪野千冬歲是那唯一一個不受控制的人,他會不由自主地想把他拉進自己的生命裡,每一件有關他的事情他都想知曉、甚至試圖從朋友和學弟那裡套來無數關於他的事情,甚至在確定他的課表後傻傻地跑過來旁聽。

縱然對這個人一點記憶也沒有,夏碎也可以肯定他們之間絕對不只有陌生人這麼簡單。

……他也沒辦法只讓他們是陌生人。

藥師寺夏碎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篤定,他只知道他沒辦法任由千冬歲和他越走越遠。

不熟也沒關係,相處久了就沒問題了。

那些該想起的也會想起來的。

「……我想你真的搞錯了,我們不認識。」

總覺得事情好像有點失去控制,千冬歲的臉色有些蒼白,他完全沒想過夏碎的感覺會這麼敏銳,每個失去記憶的人都會這樣嗎?

夏碎微微笑,「認不認識都無所謂,反正我們現在認識就好。」

完全就是不打算理會的樣子。

千冬歲整個很抓狂,如果事情真的變成這樣,那他之前避而不見的功夫不是全都白費了嗎!

正想要再說些什麼,夏碎卻是抬手揉揉他的腦袋,突如其來的動作直接掐掉千冬歲剩下的話,對著他溫柔微笑的人搖搖頭,擺明了就是不想要再討論這個話題。

千冬歲總有種被哽到的感覺,卻還是只能妥協了。

以後就躲著吧。

「我送你回你的租屋處吧,如果你真的不想去醫務室的話。」

「……我晚上還有課,回去會有點麻煩,我去漾漾的宿舍房間休息就好。」

「那也好。」知道千冬歲是確實有課,當然更懂他多半只是不希望自己知道位置,夏碎的表情不變,「不過你有他們房間的鑰匙嗎?」

「漾漾這堂沒課,應該會在房間裡。」

「我這個時間也沒課。」夏碎突然牛頭不對馬嘴地來了這麼一句,「既然沒問題就走吧。」

完全把對方課表背得滾瓜爛熟的千冬歲心情複雜地跟著起身。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息,身體的不適要好很多,千冬歲拒絕夏碎的攙扶走在他的旁邊,後背包回到自己身上,筆記型電腦則是夏碎幫忙拿著,他掙了一下就放棄地隨他去了。

就當作是給自己一點小獎勵吧。

再之後,除非事情結束,不然他是真的不能和他見面了。

千冬歲不著痕跡地看了比自己略高一些的夏碎,輕輕地握住拳頭。

arrow
arrow

    璃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