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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張佳樂進入書房,就見張新杰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敞開的窗戶帶來陣陣涼意。

深秋時節,外頭種著的大樹上只留下零星葉片,花都見不到幾朵,莫名存著幾分蕭條之感。張佳樂還記得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那兒在他幼時有著一塊池子,冬天仍能看見魚在裡頭游水,夏日更有無數的花朵盛放,和四周的夜來香與長春花呈現奼紫嫣紅的美景。

張佳樂曾把這事說與孫哲平聽。他反問:「現在怎麼沒了?」

「呃,因為我在七歲那年掉下去了。」張佳樂乾笑,「我看花兒,看得太入迷……嗯。」

然後他就理所當然地病倒了。

當時年僅五歲的張新杰皺著一張包子臉守在張佳樂的床鋪前,吃睡都要和他在一起。等張佳樂好不容易病好,張新杰才告訴他,那口池子被父親勒令填得乾乾淨淨,魚有些送人,有些被當作滋補混在張佳樂的湯裡讓他吞吃下去。

在那之後,張佳樂就沒能見到任何荷花。

他才會順勢央求孫哲平帶他去看。

「在看什麼呢?」

「沒什麼。」張新杰收回視線,關上窗戶的同時轉過身。「怎麼穿這麼少就出來?」

「我這樣還少?」張佳樂抗議:「我穿了四件了!桃紅半天才肯讓我出來,你還嫌少?」

桃紅是他的貼身侍女,也是僅次張新杰外管他最嚴的人,張佳樂每天被盯得頭皮發麻還不能吭聲,誰讓他的弟弟就在身後助紂為虐。

可張新杰依然不能相信,畢竟張佳樂的身形完全不像套了這麼多件衣服,但他完全不想讓他家兄長一件一件數給他看,只好勉強翻過這個話題。被嫌棄的人哼哼唧唧,一屁股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不過在張新杰冷漠的注視下還是默默地把大咧咧張開的兩腿併回乖巧的坐姿。

張新杰嘆息:「你好容易才能下床,別把自己又折騰上去了。」

張佳樂皺皺鼻子,「你擔心太多了……」

「小心便是。」張新杰叮囑,又問:「你的手爐呢?」

 

 

「在這裡呢。」張佳樂從一片毛茸茸中舉起小巧的爐子,「熱著的,不離身。」

「別放在衣服堆裡,當心燒著。」

張佳樂不禁抽了抽嘴角,「新杰,你兄長我今年一十又五,不是五歲。」

張新杰意味不明地冷笑,又問:「怎麼看著有些陌生?」

「哦,大孫方才來送的,說是好看就買了。」

「……你原本的呢?」

「讓桃紅收起來了。」張佳樂眨眨眼睛,「你要我可以借你呀。」

上揚的尾音帶著幾分軟糯的味道,張新杰莫名覺得拳頭有點癢。

可他到底只是一聲嘆息就沒再說什麼。

見張佳樂似乎有意在書房多待一會兒,張新杰揚聲讓在外頭等候的人搬了盆火爐又弄了幾許零嘴吃食,將房內的大桌放了滿滿當當,莫名讓張佳樂想到了小時候──他幼時也常和弟弟、父親一起待在書房,但因為他身子不好,總是弟弟負責讀書練字,他負責畫圖吃點心。

那彷彿已是很久以前的時光。

張佳樂忽地笑起來。

張新杰一臉莫名,「怎麼了?」

「沒什麼。」

張佳樂隨手拈起幾塊桂花酥,烤得酥脆的糕點還熱騰騰的,是一年中最好吃的時候。為了迎合張佳樂甜膩的口味以及對花朵的熱愛,張家的廚娘花費極大的心思儲存了好些食材,以便讓他們家大少爺想吃就能吃到,但秋天畢竟還是桂花最好的季節。

張新杰不怎麼愛甜,吃幾塊便不吃了,剩下大半全進了張佳樂的肚子裡,掃得乾乾淨淨。

「所以你到底來找我做什麼?」

張佳樂鼓著腮幫子,「弟弟你這麼問就冷漠了,兄長我沒事也可以來陪陪你啊。」

張新杰推了推眼鏡,對這種屁話無動於衷。

張佳樂嘖了聲,拿起一邊的帕子擦了擦手,起身來到了書桌前。桌面上不出意外地壓著張新杰剛完成的一帖臨摹,工整的小楷方方正正,點捺之間隱約可見幾分固執,像極了他的作風。

張佳樂兀自欣賞了半天,說:「寫得真好。」

「不過是隨意為之。」

「怎麼會,真的很好。」張佳樂問:「送我可好?」

張新杰一愣,「做什麼?」

張佳樂偏偏頭,「我高興啊。就一句話,你送不送呀?」

張新杰摸不著頭緒,但他沒有理由拒絕,只說:「這幅並不算佳作,我改日再寫一幅給你。」

「不用,這個就好。」張佳樂眨眨眼睛,「《望月懷遠》,多好。」

張新杰盯著自家兄長的清澈的桃花眼眸,莫名理解了潛藏的意思。一股冰冷從頭來到的腳,他的胸口猛地一墜,渾身發冷。

他說:「不行。」

「不是吧,就這麼一幅──」

「字要多少都可以。」張新杰聽到自己說:「但其他的不行。」

張佳樂掛在嘴邊的弧度慢慢垂了下來,隨即道出一聲嘆息。他垂著眼睛碰觸乾涸的墨色字跡,輕聲念起了詩句。清脆的聲音少了尋常男子三分沉穩,多了幾分獨特的恣意活潑。

他一年四季有半數日子臥榻在床,張新杰幾乎都忘了他的兄長本該是跳脫的性子。

夏日爬樹,冬日玩雪,他野遍了整個府邸,玩遍了整個春城。

朝氣蓬勃本該是他最尋常的樣貌。

「新杰,我啊……」張佳樂頓了頓,忽地笑起來:「我一直以你為榮。雖然你管我管得比爹娘還要嚴厲,整天還板著一張臉,可我就是覺得你是全春城、不,是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當中最好最好的弟弟了。」

他的語氣真誠,一雙桃花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開在雪地裡的花。

張新杰想,他的兄長愛極了花。

他小時候就說給他聽過,說他想看遍世上所有的花。

「哄我也沒用。」張新杰說:「你花了多久的時間才養好了病,想都別想。」

「我哪有哄!我可是發自內心!」張佳樂跳腳,「你再這樣,當心我收回評語啊!」

「收回就收回,只要你別鬧就成。」

張新杰吸了口氣還是堵得荒,站起身來左右踱步,難得失去常見的冷靜和氣度。張佳樂看著自家弟弟的模樣也跟著吹鬍子瞪眼睛,可到底心還是熱的。

他深吸口氣,「新杰──」

「爹娘怎麼辦?」張新杰打斷他,說:「他們年歲畢竟都大了。」

張佳樂啞然片刻,笑起來。「新杰,這麼多年了,我希望能只為自己想一想。」

那笑聲帶著幾分蕭然,是張新杰從未見過的張佳樂。

可那似乎也是他的一部份。

張佳樂抹了把臉,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消瘦的腕骨一手就能圈住,斷斷不像男子該有的手。他躺在床上的時間太長太久,他想過很多事情,足夠看清很多事情。

他怕累怕苦又怕痛,若非為了父母和弟弟,他是堅持不了這麼久

這樣就很夠了。

「剩不到兩年的時間,我想留給自己。」張佳樂也想過自己會不會太過不孝,可再度臥躺的這幾個月,他總算是下定決心:「與其讓你們心理堵,還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張新杰愕然,「……你知道?」

「我自己的身體嘛,怎麼可能沒感覺。」張佳樂笑,「不過具體時間也是從下人那聽到的。」

「……所以你才想……」

「是啊。」張佳樂點點頭,「你知道的嘛,我想看花。」

張新杰沉默。

張佳樂離開了書桌前,走到了張新杰的身邊,伸出兩手將他的弟弟摟抱在懷裡。他的體溫遠比尋常人更低,就算穿了四件衣服也像一塊冰,又冷又寒。

他在張新杰回抱他之前收回了手,看著他說:「你真的是我的驕傲。」

張新杰看了他半天,只能擠出一句:「……小將軍呢。」

「他啊,嗯。」張佳樂勉強笑了笑,「他說我是他的責任,可我終究不願如此。」

張佳樂很早就在想,孫哲平應該有更廣闊的天空。

就像他的父母弟弟不該再被他的身體纏著。

「你是打算自己去?」

「頂多帶著兩個人吧。」張佳樂很早就計畫好了,「估計是往北方,我想看看雪地裡的花。」

他們的家鄉不曾下過雪,多數人對冰冷的冬天和雪地裡的梅只有聽聞以及圖畫的概念,張佳樂對此好奇極了,幾乎可以將親眼一觀當作是畢生的心願。

不過他的性命兩年不到,估計只剩下一個冬日,姑且也是最後的願望了吧。

他想親自去看看。

「……若行有餘力,去北城吧。」張新杰在沉默良久後,告訴他:「商隊前些日子傳來了消息,據說方神醫有可能隱居在北城。若此事為真,你說不定可以遇上他。」

張佳樂對方神醫也是略知一二,據說是當前醫治他身體的最後可能,但是蹉跎了這麼多日子,張佳樂其實對神醫什麼的總是抱持聽聽就好的態度:「再說吧,說不定──」

──說不定他根本走不到那裡。說不定他也救不了他。

可看著張新杰的眼睛,張佳樂到底說不出那樣的話。

他最後只說:「我知道了。」

以此交換,他說:「那你別把這事告訴大孫。」

張佳樂想,姑且不論孫哲平會不會生氣,他從來不想只是他必須照顧的責任。

他內心深處終究是希望能更進一步。

如果達不到,那便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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