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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心裡想的豁達,在馬車駛離了城門口之時,張佳樂仍是不免感到惆悵。

可更多的還是睏意。

為了避開絕不可能縱容自己的爹娘,張佳樂特意選擇黑夜導入白晝之時啟程,成為第一聲雞鳴後離城的第一輛馬車。天色濛濛亮,分明是對張佳樂極為陌生的景色,但他的新鮮感持續不到一盞茶就被睏倦淹沒,窩在溫暖的車廂裡直打盹。

偏偏馬車始終一顛一顛的,他想睡也沒法睡好。

在又一次差點撞上車頂後,張佳樂忍不住怒了:「到底能不能好好趕車啊?」

「實在對不住,少爺。」車夫的聲音很是無奈:「只是這路陡的很,沿途還都是石子,小的也是沒辦法。」

張佳樂磨了磨牙,「就只能這麼顛嗎?」

車夫不敢直面回答,只應:「駛過這一段路興許會好些。」

張佳樂對這些一點概念也沒有,見狀也只能嘆息著縮回去。他整個人包裹在柔軟的衣物堆裡,周圍已是鋪滿各種厚實的布料,顯然攬了置辦事宜的張新杰早已有所預料,但仍然不敵張佳樂的不熟悉。

「早知道就晚一點出來了,至少睡個飽……」張佳樂打了個哈欠,「……還是算了,等我睡飽了爹娘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趁他們都離府才出城畢竟、什、靠,又怎麼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剎車直接導致張佳樂毫無預警地撞上車頂。腦門瞬間腫了個大包的大少爺忍無可忍地怒罵,隨即是車夫誠惶誠恐的道歉:「對不住啊少爺,外頭──」

「外頭又怎麼了啊,有石子我不是認了嗎,總不會是來了個攔路人咳咳咳咳──」

張佳樂在怒斥的同時拉開車簾,瞬間被灌進來的冷風激起一陣咳,那叫一個狼狽。隱約見到拔了軟木塞的竹筒遞到面前,張佳樂想也不想地接過飲下,入口溫熱液體甜蜜蜜的,舒緩喉腔的乾燥和刺激,充滿黑糖和紅棗的香氣。

張佳樂直覺不對,抬頭一看,頓時又被嗆得一陣狂咳。

孫哲平:「……」

他抹掉臉上零星的水氣,忍不住嘆了口氣,卻仍認命地順著嗆咳的人的背脊拍撫。他順勢蓋住張佳樂抓著竹筒的手掌,溫暖冰涼的手指,同時幫他拿著之於他似乎有些過於沉重的器皿。

帶著他趕上一行三人的馬溫順地在旁邊優雅地嘶鳴,桃紅同時攔住下意識上前護衛的車夫。

張佳樂眼前發黑,手指直抖:「你怎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看不出來?」孫哲平嗤笑,「我就是追著你來的。」

「但你怎麼、怎麼知道──」

「怎麼知道你要出來?怎麼知道你什麼時候出發?」孫哲平截斷他的話,卻沒有回答的意思,還把張佳樂探出的大半顆腦袋塞回去,「你在裡面待著,簾子也拉上,空氣太冷你又咳。」

張佳樂被按得一頭霧水,「你幹嘛?」

孫哲平理直氣壯:「進去。」

張佳樂:「???」

孫哲平沒理他,扭頭吩咐兩個僕從:「你們趕你們的車,葬花會跟在旁邊,你們不用管。休息的時候幫我照看一二便是。」

「是的將軍。」桃紅一秒搶答。

這才認出來人身分的車夫一愣。實在是因為孫哲平的氣勢與劫車擄人的強盜太過相似,他又不像桃紅那般隨侍在側多有見聞,才會沒在第一時間看出來。

他下意識僵住脖子,可孫哲平沒管。草率交代好自己的馬,他再次將張佳樂又探出來的腦袋按回去,隨即拉開車門逕自跳了上去。

張佳樂差點尖叫:「你上來幹嘛!」

「一邊去,當心傷著你。」

孫哲平趕人趕得彷彿在自家車廂,好在這馬車夠大,就算張佳樂震驚得沒有動作也不妨礙孫哲平找好位置。他把自己和張佳樂安頓好,跟前頭兩人招呼後便拉上了車簾,將外頭的冷風擋得嚴嚴實實的。

「駕」的一聲,馬匹邁開腳步,馬車繼續前進。

總算搞懂孫哲平那聲進去指的是他而不是自己,張佳樂徹底抓狂:「你他娘到底在搞什麼鬼?給老子下車!」

「這不是很清楚嗎。」對比起來孫哲平簡直不能更平淡:「我要跟著你。」

「跟屁啊你又知道我要去哪裡了?」

「北城。」

張佳樂頓時一愣,孫哲平的話鋒同時一轉,直截了當:「張佳樂你能耐啊,一跑跑這麼遠?」

張佳樂下意識瑟縮了下,隨即又不甘示弱地挺直背脊,「我一直都這麼有能耐,你不知道?」

孫哲平冷笑了聲,「為什麼不說?」

張佳樂咬牙,「我又為什麼要說?」

「張佳樂!」

「兇、你兇什麼兇,你大聲就了不起啊!」張佳樂詮釋著色厲內荏的模樣,聲音比他還要大:「我就偏不告訴你!我幹什麼告訴你,我憑什麼告訴你!」

那副氣兇兇的模樣簡直讓孫哲平要磨碎了牙,如果不是看在張佳樂的分上他都要一拳頭下去,「你個破身體心裡沒點數,就這麼跑出去你還不要命了?」

「你管我要不要命,我弟、我爹娘都沒管了你管我做什麼。」張佳樂深吸口氣,「我這裡不歡迎你,你下車。」

孫哲平冷笑一聲,「作夢。」

張佳樂臉色一變,「孫哲平!」

「大聲也沒用,要嘛我跟你走,要嘛你跟我回去。」孫哲平說著雙手抱胸,翹著腿好整以暇,「你有本事就趕我下去。」

張佳樂簡直要瘋了,如果不是顧慮著在行駛中他估計都要跳車了。

他焦慮到忍不住摳著細白的手指,宛如冷瓷一樣的指尖幾乎要被他摳破了皮,在真的見血前被孫哲平收攏在手心。他的體溫比他高出許多,對比起來不僅又熱又燙,更讓張佳樂有種自己是將死之人的荒謬感。

但這何嘗不是事實。他垂下腦袋,「……我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孫哲平一愣,「什麼?」

「我說我就要死了!剩不到兩年的命!」張佳樂無預警拔高聲音,尖銳的質問打在馬車壁上:「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不說,我倒想問問我要怎麼說?老子就剩兩年的命,就要死了!」

饒是孫哲平也不由得一驚,可他到底有所準備,還反問:「這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你──」張佳樂猛地一窒,「你知道?」

「張新杰告訴過我。」

張佳樂的腦子頓時亂成一團,在他想來這分明不合常理,莫名其妙,亂七八糟──

孫哲平問:「你要死了跟你要跑了到底有什麼關係?」

「……哪沒有關係?」張佳樂慘然一笑,像是頹喪的孔雀那般垂下驕傲的脖頸,展露不敢在張新杰面前暴露的膽怯。他到底是害怕的,很少有人不害怕死亡,況且張佳樂還有那麼多想做的事情,但比起那些他更不願的是:「……我不想讓你們看見我最後的那副模樣。」

死亡終究是不好看的。

張佳樂喜愛花,他愛極了花朵燦爛的模樣。他喜愛世間一切美好的存在,他希望自己在他重要的人的眼中永遠是鮮活的。

他最不希望的便是讓孫哲平見到他在病弱中走向衰敗的樣貌。

「……你可真夠殘忍。」

孫哲平掐著他的下巴,逼著張佳樂抬起了頭。他們的鼻尖對著鼻尖,眼睛瞪著眼睛,呼吸曖昧地糾纏在一起,連同四肢都緊緊纏繞,宛如無法分割的並蒂蓮。

然後孫哲平輕輕地將嘴唇貼在張佳樂的額頭上。

那是冰冷中唯一的溫度。

「但是別想了。」孫哲平說:「你什麼樣子,我都會一直看著。」

他牽著張佳樂涼透的手貼上了他的胸口,隔著四層布料感受雜亂的心音,紊亂而有力,幾乎要衝破他脆弱的胸腔。

孫哲平說:「聽,這不是活得很好嗎。」

張佳樂在一片呆滯中愣愣地反問:「……什麼?」

「不要一副閉上眼睛就會翹辮子的模樣,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活、什、不是,你在胡說什麼啊你!」張佳樂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量甩開孫哲平的箝制,一腳踹向他的小腿骨,按著被親的額頭滿臉通紅,「你、你竟然你!你!你!」

張佳樂崩潰:「你給我下車!」

孫哲平輕鬆地躲過疲軟的一腳,被他的反應徹底逗樂:「這麼純情?那要是親嘴你怎麼辦?」

張佳樂:「你給我閉嘴!」

孫哲平終是忍不住地笑出聲,散去了臉上戴著的幾分尖銳,反觀張佳樂羞得彷彿煮熟的蝦子,平日總是略顯蒼白的臉上漸漸浮上薄紅,妝點了幾分生氣,像極了他所追求的冬日之花。

張佳樂簡直要瘋了,「你給我下車!下車!滾蛋!」

「這你不用想了,別說現在,之後也別妄想要甩掉我,不可能。」孫哲平雙手抱胸信誓旦旦:「無論是北城還是哪裡,老子都會跟著你,最好是陪你一路找到那啥勞子神醫把你身體和腦子都給治一治,省得你成天想些亂七八糟的。」

他說的太過自然而且輕鬆,張佳樂幾乎要覺得那是唾手可及的未來。

偏偏孫哲平還告訴他:「只要你想,那就是了。」

張佳樂幾乎啞口無言:「……你真的是……」

「腦子彎彎繞繞的,就是思慮過重身體才好不了。」

孫哲平一把把張佳樂的腦袋按在自己的懷裡,連帶把人抱到自己身上。足夠寬敞的馬車鋪滿柔軟的白兔毛,孫哲平讓張佳樂躺在座椅上枕著自己的胸口,還扯來旁邊折疊整齊的毛毯把冷冰冰的人裹得牢牢的。

張佳樂在天旋地轉之間被安排得妥當,只露出一顆腦袋在毯子外。

溫暖的幾乎卸掉人的一切尖銳。

孫哲平敲了敲他的腦袋瓜,「行了你,早起到現在很睏吧,眼睛閉上睡一會兒。」

張佳樂眨眨漂亮的桃花眼睛,「……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啊?」

「我姑且當你現在就在說夢話,等醒來還這樣我揍人了啊。」

「喂!」

孫哲平揉了揉他的腦袋,撥弄柔潤的烏黑髮絲,「我抱著你不會顛的。睡一下吧。」

那聲音溫溫和和的,帶著滿滿安撫的味道,甚至還有一點誘哄。張佳樂向來是吃軟不吃硬,孫哲平這一難得的示弱他也不知道要回什麼,索性逃避似地閉上眼。

懷抱安穩又暖和,他似乎終於找到避風港,又彷彿回到了家,在規律地拍撫中進入夢鄉。睡著之後的張佳樂褪去被孫哲平逗出來的紅潤,露出真實的蒼白面容,黑色的睫毛點綴其上,脆弱的仿若虛無。

孫哲平替他拉了拉毯子,又抓了一條毛毯蓋上去,將冰冷冷的身體牢牢扣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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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璃央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