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

05

張佳樂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在發呆了。

電腦螢幕上滿滿都是各種不同的相機畫面，是他為了參考特別找來的相片，卻在尋找合適素材的過程中不斷和某個最近很熟悉的人臉重疊起來，讓他三不五時就在恍神，嚴重降低工作的效率。

張佳樂忍不住嘆了口氣。

他關掉搜尋引擎，露出來的Photoshop畫布還停留在草稿階段，是前兩天接的委託，主角之一的興趣正好就是攝影。張佳樂稍微看過一點原文，也跟作者討論過幾次，他知道那是個性格溫和又很愛笑的大學生，除了攝影也喜歡打球。

他跟他的男朋友就在球場上認識的。

跟他和孫哲平完全不一樣。

張佳樂：「……」

他用力抹了把臉，惱羞成怒地按下右上角的叉叉。要不是軟體自動跳出通知，他打了半個多小時的草稿就會因為衝動消失在電腦數據的海洋。

「害人不淺。」

張佳樂輕聲低喃，連按幾次儲存的快捷鍵，直接將電腦關機。

他起身倒了一杯冷開水，扭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距離預計搭車時間還有好幾個小時。他買的車票班次時間在下午，原本以為可以享受難得的、出社會工作之後基本絕緣的周末賴床時光，結果生理時鐘習慣了睡不著不說，起來工作又被瘋狂耽誤。

充足的睡眠也解救不了自從工讀生語出驚人之後就不太正常的腦袋。

一直到手機鈴聲響起來，張佳樂才意識到自己又在恍惚。

他的手機被淹沒在不知道哪個角落，好不容易才循著聲音找到被紙張壓住完全看不到的機體，等不及接起的通話正好響滿一分鐘掛斷。

不過沒等張佳樂回撥，對方先一步又打了一通。

螢幕上熟悉的賊臉讓張佳樂嘴角抽了抽才接通電話：「幹嘛？」

他的聲音有著連自己也沒注意的低落，黃少天到了嘴邊的話瞬間卡住，『……你失戀啦？』

張佳樂做了個深呼吸才沒有馬上掛斷，「給你兩秒說重點。」

『兩秒鐘你個鬼，張佳樂你這薄情寡義的混蛋王八就是這樣對你認識十三年七個月零八天的朋友？你這樣做對得你的良心你的爸媽你的祖宗十八代？』黃少天的連珠炮一秒上膛，說話都不帶半分停頓，『我告訴你你這個態度真的傷透你朋友我的心，如果不是因為我心胸寬闊原諒你，你的好友名單就會跟你的伴侶名單一樣一片空白。』

張佳樂：「……」

張佳樂：「是什麼讓你的嘴巴變得又吵又賤？」

黃少天勃然大怒：『你說誰賤！』

「誰應就誰。」張佳樂翻了個白眼，「你打來幹嘛？」

『當然是展現身為朋友的愛心，我跟你這種人才不一樣。』黃少天頓了頓，『我媽說你姊說你媽身邊不知道哪個誰打算給你弄個相親對象，據說是因為她老人家都已經當奶奶了覺得你還沒個伴實在太誇了，想給你辦個相親順便抽點媒婆費，但我個人還是覺得她是吃飽太閒沒事做。據我媽說你姊說你媽當下是直接拒絕，但不知道後續狀況會變成怎樣，看在咱們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我知道消息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你了，有沒有特別感動？』

如果說話簡單點簡略簡短點可能比較容易。張佳樂蚊香圈圈眼，滿腦子的你媽我媽他媽跑來跑去，等到相親兩個字躍上腦袋才意識到這串話的重點：「我媽要讓我相親？」

『張樂樂你從哪裡聽來的，我說你媽身邊的某個人要讓你相親！』黃少天加重某個人的語調，『我不是還說你媽已經拒絕了，是在你媽讓你相親個鬼。』

張佳樂狂翻白眼，「你說那麼多誰聽得懂？」

『你這個態度就很不行了你知道嗎，你朋友我好心來通風報信，你──』

「好了停。」張佳樂深吸口氣，「我懂了，好，行。」

黃少天嘖了聲，『我是不曉得你這次回來你媽會不會跟你說什麼啦，但我想說你先知道也好有個應對。你就姑且放在心上，看到時候怎樣再說吧。』

張佳樂皺了皺眉，「應該沒事吧，就算不論我跟我媽出櫃，我看她也沒逼我哥我姊去相親啊。」

『那是因為他們高中就找到對象了好嗎，哪像你母胎單身這麼久啊？』

「你他媽就很好嗎，好好一個人追了一年半還沒追到個影子，不要忘記喻文州的電話號碼還是我幫你拿到的！」

黃少天不自覺地提高音量：『靠我說了一百次你少往臉上沾光，你只是幫忙轉交好嗎！幫忙轉交！真正拿到電話號碼的明明是老子，而且連微信QQ好友都事我憑本事加的！』

「那也是老子幫你把打好的微信傳出去的，你這個連傳送鍵都不敢按的俗辣！」

『至少也比你到現在找不到喜歡的人要強！』

「誰說我找不到的！」

黃少天人生頭一遭體驗到對罵罵到忘詞的處境，『──張佳樂！你！有喜歡的人了！』

那飆高的聲音瞬間讓張佳樂直覺把通話切掉。

然後電話又打了進來。

張佳樂的腦袋一片空白，機械而迅速地再次掛掉，一口氣將黃少天的所有聯絡方式拉黑，連室話話筒都拿起來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堪稱此地無銀三百兩，腦中的白色頓時刷滿了髒話。

「……靠，等等八成還會看到他。」

不用想也知道黃少天也會參加自家老媽的生日會，張佳樂就很絕望。

不過能逃一時是一時。他怕現在面對自家那個猖狂的竹馬，會忍不住把他的臉按進馬桶。

「真棒。」張佳樂對著空氣喃喃，「所以這算什麼？不經過大腦的才是真話嗎？」

但他真的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他真的喜歡孫哲平嗎？

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會想到他，喜歡和他說話聊天，有他在的時候就很高興，還會無意識地嘗試做出一盒又一盒的無糖餅乾，這樣就是喜歡嗎？

SUN：在幹嘛？

低下頭看到震動的手機跳出對話框的訊息，張佳樂更是沉默。

最近這個對話群組基本上都出現在他記錄頁面的最上面，格外地好找。

百花繚亂@百花：沒幹嘛

SUN：還沒上車？

百花繚亂@百花：我買三點的車票，時間還很早

百花繚亂@百花：你在外面啊[狐狸問號.JPG]

SUN：剛好經過

SUN：一起吃午餐？

在張佳樂思考之前，他的手指已經先一步幫他按了[野狼OK.JPG]的貼圖出去。

他的額角同時抽搐。

他真的還沒想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又想要什麼，就已經跑回房間換了適合外出的衣服。張佳樂站在穿衣鏡的前面撥了撥自己的瀏海，染成紅褐色的長頭髮軟軟的，桃花眼睛有點亮，眼尾總是帶著笑，是蘊含些許女性美的男性長相。

和孫哲平的八塊肌和三頭肌不像同一個類型。

「連他是不是GAY都不知道，我也想太多。」張佳樂對著鏡子中的人皺皺鼻子，「神經病。」

他拎著手機錢包和鑰匙走下樓。

不知道孫哲平在樓下等了多久，張佳樂一下樓就和等在店門口的孫哲平對上眼。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台相機，身上卻是穿著T恤和牛仔褲，感覺就很休閒。

張佳樂有點意外，「你剛剛不是去工作嗎？」

「隨便晃晃而已。」孫哲平看了看張佳樂走出來的鐵門，「不經過店面就是從這裡進去？」

「對。」張佳樂順手把門關上。「你要吃什麼？」

「我剛剛走過來看到一家麵店，不然過去那邊？」

張佳樂無可無不可地點頭。

面對距離他們的位置大概五分鐘的路程，可能還沒到正中午，店裡的客人並不多，每個人的餐點都已經到位。老闆正好忙裡偷閒，盯著牆上的電機看得目不轉睛，張佳樂就拉著孫哲平找了個靠邊的雙人位坐下，自己又去櫃檯拿了菜單。

小麵店的桌椅並不大，張佳樂坐下的同時正好和孫哲平的膝蓋撞在一起。

「你很常來這裡嗎？」

「偶、偶爾吧。」張佳樂稍微往後挪了挪，「畢竟離很近。」

他說：這家的醬料是自己調的，很好吃。

他們點了兩碗湯麵和三樣小菜，把菜單交到老闆的手上，店裡才多了烹飪的聲音。

菜單是孫哲平送過去的，在回到座位之前，他順便倒了一杯紅茶一杯水。裝著飲品的桶子有點低矮，高高大大的人被迫彎著腰，張佳樂莫名想起讓他躲雨的那天晚上。

孫哲平最後是幫他把整個店面都整理完才回去的。

「在想什麼？」

「想你、」張佳樂差點被口水嗆到，「想你有沒有相親的經驗。」

孫哲平：「？？？」

孫哲平：「你說什麼經驗？」

張佳樂尷尬地想把自己埋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腦子一白的狀況下怎麼會冒出這種神秘之語，可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何況孫哲平也不打算讓他收。

他甚至窮追不捨：「好好地怎麼突然問相親？你要相親？」

「沒有，怎麼會有。」張佳樂咬了咬舌尖，想把突然提到這個話題的黃少天宰了，不過在那之前他應該要先表演一下原地自殺，「就是我朋友剛剛打電話給我，剛好聊到這個。」

他強調：只是剛好。

「剛好聊到你要相親？」

「就說不是了！」張佳樂有點惱怒，「沒有，不是，不是我！我一個GAY怎麼會相親！」

孫哲平皺眉，「為什麼不能？」

張佳樂：「……」

張佳樂：「等等，你為什麼不驚訝？」

「有什麼好驚訝的，又沒什麼大不了。」孫哲平漫不經心地回答他：「我也是啊。」

原本還以為對方會回答他在國外看到不少的張佳樂瞬間石化。

這算什麼，告訴他可以追了？

作夢都不敢作這麼美了！

孫哲平手撐著下巴，「你很驚訝？」

「是、是有點……」張佳樂呵呵乾笑，「有點突然……看不太出來。」

「不然你覺得GAY看起來像什麼樣子？」孫哲平反問：「像你這樣？你也沒什麼特別吧。」

他說：就很好看很正常的一個男的。

張佳樂眨眨眼睛，「是、是嗎。」

「對。」孫哲平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所以不是你媽打算趁生日的時候哄你去見誰吧？」

「真不是，沒有──」張佳樂一時間有點哭笑不得，「你怎麼好像很懂啊？」

「我媽曾經真的找了個男的過來。」孫哲平聳聳肩，「然後我就走了。」

「……哇。」

「所以你真的不是去相親？」

張佳樂：「……」

端上桌的小菜勉強把張佳樂從失言的苦海中救出來。

三份不同的小菜被裝在同一個盤子裡，在張佳樂拆開免洗餐具的同時，孫哲平滴了一點辣椒在角落。他放得分量不多，張佳樂仍然習慣地做出壁壘區隔。

孫哲平無奈：「沾不到你那裡的。」

「總是要安全一點。」張佳樂義正詞嚴：「那邊都是你的，你要自己解決。」

孫哲平只能好好好，盡可能地多用張佳樂不吃的薑絲把自己的辣椒圍起來。

在知道身為K市人的張佳樂不愛吃辣的時候，孫哲平確實有點意外，不過想想他嗜甜如命的樣子，似乎又好像能理解──酸甜苦辣鹹腥澀，他就是把所有的喜好都集中點在特定口味上，其餘食物挑得跟什麼一樣。

孫哲平和張佳樂同桌吃飯的次數並不多，但多少也知道他的一些喜好。

張佳樂悄悄地勾了勾嘴角。

他們點的麵和湯很快就被送了上來，就算店面開著冷氣，兩個人仍然吃得滿頭大汗。孫哲平習慣大口大口地吃，張佳樂則會把麵條放在湯匙上，吹了好幾口才放進嘴裡。兩個人的速度有著明顯的落差，等到孫哲平吃完他的整碗麵，張佳樂還有一半。

「你慢慢來。」發現張佳樂有加速的趨勢，孫哲平連忙制止，「我吃快吃習慣了，你別管我。」

「但我會吃很久哦。」張佳樂吐了吐舌頭，「好燙。」

「又不趕時間。」孫哲平起身去幫張佳樂又倒了一杯紅茶，「等下我開車送你。」

張佳樂愣愣地眨眨眼睛，「不用啦，我搭車過去就好。半小時很快。」

孫哲平拿起筷子繼續吃小菜，「但開車只要十五分鐘，而且你還不用跟別人擠。」

「但是──」

「我等下沒事，應該說今天很閒。」孫哲平忍不住嘆氣，「又不會收你車錢。」

張佳樂頓時好氣又好笑，「誰跟你說這個啊。」

孫哲平順勢：「那就坐我的車。」

「知道了。」張佳樂皺皺鼻子，小聲嘀咕：「你是對所有人這麼好嗎，這麼熱心。」

他的聲音含糊在一起，偏偏孫哲平捕捉到了。

他仔細地挑走細碎的薑絲，夾了完整的綠色葉菜放到張佳樂的湯匙上，輕聲告訴他：「不是。」

他不是對每個人都這麼好。

後知後覺地理解孫哲平說了什麼，張佳樂的心臟頓時漏了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