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連閉上眼瞼都能刻畫出此地的模樣。

無須努力,漂泊無邊的雲霧、冰寒冷硬的地面、飄散的仙桃香以及各種莊嚴雄偉的建築就可以浮現在腦海裡,連絲猶豫也不需要。

何曾想過一山林大妖能夠把神佛的住所記得如此之清?

何況是成精的狐妖。

歛起的眼眸睜開,銀金色的絢爛流光閃現在細長的媚眼之中帶來無限的遐想,姣好的面容上屬於淚痣的地方點上豔紅色的花瓣,襯得男女莫測的面容更有幾絲女氣。

看著憑空出現在眼前的人物,它勾起笑,薄暮瀰漫的聖潔之地百花盛開,絢爛美好。

「終於願意見我了嗎?」

雙手合十念著佛號,再次抬起頭,卻不再是莊重肅穆的表情,圓潤的臉龐上帶著一點困擾和哭笑不得,就像是看著最天真的孩子犯了小錯、又好氣又好笑的父親。

佛陀。

「你跪了這麼久,又是何苦呢?」相貌有福泰的佛祖低低地開口,語氣裡有著說不盡的無奈,「連最基本的性別之分都無法做全,何必如此執著。」

「何來性別之說?」媚眼一挑,它的神情染上幾分笑意,「老糊塗了可是?別忘了我們妖狐一族可依喜好更換性別,只要我想,轉換為女性之姿也只是信手拈來。」

「怎麼好好地先天優勢被你拿在這種地方使用呢?」佛陀都想嘆氣了。

狐妖抿嘴輕笑,「物盡其用,本是自然。」

「可到底你是妖、他是人,就算找到了又如何?百年的時間之於你便是剎那,短短的相守之後面臨的仍是分離。」佛陀搖頭,「莫要說你是打算在離別之後再來我這兒跪上個千年萬年?」

「你這是自打嘴巴?」妖狐的語氣半是調侃,「佛教不都打著剎那即是永恆的名號,反而是你這一佛祖已經在時間的洪流下遺忘這個道理嗎?」

千年長跪讓一雙纖細長腿毫無知覺,從最初到苦不堪言到如今徹底失去感知,不用細想也明白,哪怕在實現願望之後有長時間調養的機會,也無法可能讓自己恢復成過往的健步如飛。

──可又如何呢?

只要能夠實現那微小到可憐的願望,哪怕要它獻上所有都在所不惜。

它不過為求一面。

「就是因為你的執念如此強大,才會無法成佛。」佛陀嘆了口氣,「你已在這裡跪了千年,早已吸收無數仙氣,連當年殺生的孽也已然除去,只要願意放下執念,定然可以成仙。」

「誰告訴你我想要成仙了?」偏著腦袋看著人,它揚起的笑容裡帶著純然的天真,「成不成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我僅是求再見他一面。」

「冥頑不靈啊……」

「是啊,我就是執啊……誰說妖不是執呢。」歛下眼眸,嘴角揚起的弧度染上苦澀與悵然,「我甚至不奢望與他再有一份情,不過是渴望能夠見到他,得知他是否平順安樂,想確定他是否幸福……」

哪怕是初生的妖物也會有與生俱來的驕傲,即使在佛祖前長跪如此之久的時間,連在人間界無法修煉而成的餘下八尾早在身後旋出優雅的弧度,當年的傲氣也是只增不減。

可獨獨面對他,它可以放下所有的驕傲。

試問,有哪隻妖物願意捨棄身段來到佛前長跪千年也不願放棄?

誰說妖不懂情。誰說妖不懂愛。

妖一旦動了真情,便是生生世世不離不棄,便是寧可自損也不願見所愛之人受到絲毫傷痛。

它的願望從來不大。

低低的佛號再次響起,狐妖抬起頭,來無影去無蹤的佛陀已然消失在面前。

彎唇勾起令百花為之失色的笑靨,它不惱不怒,只是重新歛起眼眸,重新下一回的等待。

 

 

鞭策著愛馬,葉久語的身影在樹林之中意外地敏捷。

彷彿造訪自家後院一般,奔馳在小徑之上的身影沒有任何猶豫,目光堅定地直視著前方,卻又不時往後看去察看追兵的位置。

箭羽一再地射偏,身後的策馬奔騰聲逐漸拉開,終至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響。

沒有直接停下,他往更深一點的樹林前進,直到覺得找到了個絕佳的躲避之處、可攻可守又不易被發現的位置,這才從保養良好的馬匹身上爬下。

一落到地面便是不住喘氣,腰側的傷口帶出染紅布料,看起來怵目驚心。

撕下價格不斐的衣袖替自己做了簡單的包紮,靠在陳年老樹上稍作休息,一旁的駿馬像是知道主人的疲倦與疼痛,親暱地蹭了蹭他的黑髮。

「看了我們今晚得在這裡過夜了……」

安撫著馬匹喃喃自語,強烈的疲憊一擁而上,覺得頭痛欲裂。

怎麼樣也沒想到臨時起意的狩獵會遇到競爭對手這般陷害,縱然在戰場上大放異彩,可在手無寸鐵之下要隻身與身負武器的五六人對戰也太不可能,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轉身離開。

值得慶幸的是,這處林地他來的次數不少,對於地形本就有不低的了解,花了點時間終於將所有人都擺脫,雖然連今日的戰利品也一起賠掉,可能活下來也是好事。

勾起帶著諷刺的笑,葉久語暗暗地握了握拳,「他們也想不到這樣還殺不了我吧。」

他從來沒想過要對人造成什麼威脅,對方所做的一切在他眼裡看來不過可笑二字,實在不懂他們究竟為何要執著於除掉自己。

「哦?那要怎麼樣才能殺的了你?」

帶著笑意的聲音突如其來的響起,他瞬間繃緊神經,可還沒有反應過來,聲音的主人就已經踩著無聲的步伐出現在面前。

有著銀金色流光眼眸的人出現在面前,姣好的面容雌雄莫辨,身上的衣著是從未看過的模樣,銀白色的長髮如絹布般柔順的垂在腦後,舉手投足都帶著足以奪去呼吸的優雅。

在異服之後,柔軟白皙的狐狸尾巴盪出好看的弧度,頭上的白耳純潔又醒目。

狐妖。

「我又沒有要害你的意思,你的表情還真是傷人呀。」

嘴角勾起弧度輕聲地抱怨,在笑容展開的瞬間,百花怒放,鳥語花香。

詫異地看著眼前的變化,原先還篤定眼前之人必是妖物的葉久語頓時沒有那份確定,「你是……什麼人?」

「真沒禮貌,問別人的名字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號吧。」

皺起細長的眉,狐妖不悅的表情在美好的面孔只有魅惑人心的味道。

青蔥手指把玩銀色長髮,它很快又重展笑顏,淚痣位置上的紅色花瓣也有了幾分笑意,「不過算了,看在你半死的狀況下,我就委屈一下吧。」

「這點傷還要不了我的命。」覺得應該為自己爭辯一下,葉久語皺眉開口。

「那才不是重點呢,反正你們區區凡人不管有死沒死都奈何不了我──」

對著人伸出手,銀金色的眼眸流轉流光,絢爛奪目。

美好的面容揚起微笑,足以讓繁花為之失色,足以讓他失去魂魄。

「你只要知道,我呀,將會是你的恩人。」

 

 

曾經想過,如果在已知的狀況下時光倒回當時,它是否會選擇出現在那個人的面前。

它看著不曾改變四季的地方跪過千萬年,然後發現從來沒有後悔遇見他。

 

 

葉久語怎麼樣也沒想到出來打獵不但沒有帶回任何獵物,還會被一隻狐妖跟上。

而且還是特別自動的一隻狐狸。

看著他還沒說話就已經拿起放在桌上的水果、抹了抹外皮直接啃下去的狐狸精,葉久語莫名覺得有點疲倦,精神上的那種。

「你那是什麼表情?」狐狸面色不善地瞪人,「還有什麼叫被跟上,你當我是什麼東西啊?」

「妖狐。」葉久語表現淡然,「大概吧。」

「什麼大概!早說過我是九尾妖狐了你是哪個字聽不懂!」

「可是你只有四條尾巴啊?」

有點茫然地看著啃他水果的狐狸,葉久語眨眨眼睛。

狐狸咬牙切齒,「我只是還沒修到而已,總有一天會有九條尾巴啦!你很煩耶!」

「修到九尾很難嗎?」挑眉看著它,葉久語有點興趣。

「對其它九尾狐來講當然難,可之於我只是時間問題。」狐狸哼哼兩聲,「修練一尾至少要百年的時間加上豐厚的能力,我只是還沒有活那麼久,力量才沒有任何問題。」

喔。葉久語點頭,沒有繼續說話。

看著換下來的、露了個血洞的衣服,葉久語沉默了兩秒,想到沒有多久以前才發生的那些幾乎奇蹟的事情,他就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深刻的傷口在對方的手抹過去的瞬間不但止住鮮血,甚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好轉,疼痛感就像完全不存在的東西,隨著傷口的復原,他甚至可以聞到甜而不膩的花香味。

比神蹟還要難見的奇蹟。

「所以說,你到底為什要幫我?」

看著扔掉果核的狐狸,葉久語皺起眉頭。

挑眉看人,狐狸撐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人,「怎麼,你不希望我救你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眉頭又加深幾分。

好笑地看著表情嚴肅的人,狐狸習慣性地把玩自己的長髮,在白玉般的手指之下,柔軟的髮絲如同娟絲,柔軟而讓人也想要碰觸。

「因為我太無聊了。」聳聳肩,他俯身躺在大床上,撐著下巴看著主人,眉眼都帶著魅惑人心的味道,「我在那片林地待了數百年,已經好久沒有遇到活人了,心血來潮就出手,不行嗎?」

「……就這樣?」

「當然……不過可能也有一點是覺得你的命特別頑強吧。」

看著優雅的白狐說到這裡就停住了話語,好似已經把它的理由說完,葉久語的神情帶上幾分它看不透的東西。

狐狸眨眨眼睛,忍不住伸手替他揉平蹙緊的眉頭,「不開心嗎?原本不是還好好的?」

「……沒事。」

握住青蔥玉指,他的嘴角忽又勾起機不可見的弧度。

很困惑地看著人,狐狸偏偏腦袋,長髮跟著他的動作垂到肩頭,滑到曲起的長腿上。

伸手勾起銀白長髮,柔軟的髮絲如他所想的那般柔順好摸,隨著兩人距離的靠近,他甚至都能聞到一股花香,縱然無法分辨是什麼味道,葉久語卻覺得遠比世上百花都還要來得舒服。

來得讓人眷戀。

看著心情時好時壞的人類,狐狸搞不懂卻不甘心被無視,鼓起腮幫子直接往鼻頭咬下去。

「嘶……你是狐狸還是狗啊?」

沒有預警地被突襲,按著鼻子抽痛,整個覺得很莫名其妙。

眨巴著眼睛看人,細白的手腕環上脖頸,他一口氣和少年拉近距離,額頭抵著額頭,狐狸露出比他還無辜的表情,「誰叫你都不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可是你的恩人耶,怎麼可以無視我?」

明明離初次見面沒有多久,就已經習慣了這個軀體的微涼溫度。

冰冷有了溫度,空虛有了滿足。

於是有執有望,有想有念。

摟著柔軟無骨的身軀,輕輕地撫上艷麗的面孔,手指沿著銀金色的眼瞳外圍打轉,亮色的眼裡只有自己一人的身影,以及真摯而透明的單純。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開心嗎?」

「想啊,只有一個人高興多不公平啊。」

看著眼前言行舉止都活像是個小孩子的大妖,葉久語忍不住笑出聲。

誰說妖類一定都是為非作歹兇惡可怕?

「那我教你吧。」抵著他的額頭,語調溫和婉轉,「我告訴你,我是為何開心,為何喜悅──」

 

 

你不懂也沒有關係。

我會教你,什麼是愛情。

 

 

妖怪不懂愛情。

坐在廊邊看著赤裸上身舞劍習武的人,狐狸撐著下巴若有所思。

妖怪不懂愛情嗎?

就算它才出世幾百年,可不代表在它有靈識之前的事情它不會知道。

狐狸的母親在花叢裡生下小狐狸,然後在隔年的冬天,母親被其他動物咬殺而死的小狐狸死於天寒地凍以及極度的飢餓之中。

沒有人發現的屍體躺在花叢之中,在花精簇擁之下,其中一隻死掉的狐狸有了意識,然後在天地的淬煉之下幻化成精,最後被同伴帶回九尾妖狐一族的領地扶養長大,從一隻在普通不過的狐狸轉換成天地間最高貴驕傲的九尾妖狐。

成長、修練,為了生存而逐漸變強。

它的身邊有許多成長上千年的妖怪,萬事萬物只要有一絲念想,都有可能轉換成精,它就聽著那些精怪的故事長大,聽著那些天花亂墜的故事做為消遣。

妖怪真的不會懂愛情嗎?

如果不懂,妲己為什麼會伴在紂王的身旁,白娘子又怎可能為了許仙犧牲直到一無所有。

人類都說妖即是惡。

妖怪為什麼即是惡?

「在想什麼?」

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動作的葉久語走到它的身旁,狐狸張著眼睛看著它,傾身環住他的脖頸。

感覺到他的狐狸心情不好,葉久語拍拍它的背脊,「怎麼了?」

偏著腦袋看人,細長好看的眼裡帶著無辜。

摟著人坐下來讓它坐在自己的身上,背脊安撫仍維持著相同頻率,沒有緩下。

趴在對方的肩頭,閉上的眼瞳裡有著顯而易見的落寞。

「吶,你覺得妲己為什麼會為非作歹?」

沒有料到對方會來這麼一句,葉久語愣了愣,可在他反應過來之前,狐狸就已經又開口:「就算妲己擁有絕世的美貌,可紂王身邊仍然不愁美女……你知道嗎,妖怪遠比你想像中笨。」

「笨?」親了親它的鼻尖,葉久語輕聲重複。

「嗯。」銀金色的眼睛對上墨色的瞳孔,溫柔的語氣好似情人的低語,「只要我們懂了愛情、放下真心,那便是生生世世不離不棄,便是寧可自損也不願見所愛之人受到絲毫傷痛。」

「……紂王背叛妲己。」

「是啊,紂王背叛她,所以她才會走向毀滅。」彎起可愛的笑容,葉久語卻無法在它的眼裡看見蒼涼以外的情緒,「我們放下了真情就不容得一絲背叛,倘若給予承諾之人的心裝下了自己以外的人,那便是徹底的絕望。」

「白蛇傳的結局是錯的,白素貞才不會原諒許仙……她怎麼能原諒?你要是親耳聽見她的哭聲就會明白,她受的傷有多重,有多痛。」

「妖怪給予真心便是完全的奉獻,連自己都不顧不管的愚痴。」

銀金色的眼睛裡面的哀傷他不忍直視,大手覆蓋它的眼睛,葉久語把臉埋進它的頸窩。

「放心好了,我不會這樣。」

「妖怪還剩下什麼?妖怪什麼都不剩了,所以只要獻出真心,就算要捨棄所有也能義無反顧,就算不顧自尊生命也在所不惜。」輕輕地低喃,狐妖勾起笑,「因為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你不會什麼都沒有。」放下按著眼睛的手,從眼尾一路落下親吻,溫柔的像是對待世上最美好的珍寶,「我說過我會教你愛情,那便是永遠的不離不棄。」

「永遠不會放棄你。」

探上臉部剛硬的線條,妖狐勾起絕美的笑容,輕輕地把人按倒在走廊上,下巴揚起優美的弧線,瞇著眼睛對他勾起帶著傲氣的甜美笑靨。

如同罌粟般的美麗。

「嗯,我信你。」

名字之於一人是一記號,之於一妖是一束縛。

給了妖名,便是給予承諾。

「吶,久語,給予我名字,教會我愛情吧。」

心甘情願為你所縛,一生不悔終生不棄。

誰能說妖不懂愛情?

 

 

我們這裡有習俗,同姓不能成婚……雖然同性也不能,不過這個就不用理它了。你就姓蘇吧。

為什麼是蘇?我可以姓狐啊,多帥!

因為我娘嫁來前是姓蘇,況且沒人姓狐,只有令狐,只是現在也不能用,前陣子有個姓令狐的宰相得罪宦官,會以株連九族之名殺掉……總之你姓蘇就對了。

以後你的名字,就叫做蘇悅──喜悅的悅。

 

 

戰爭、殺戮、鮮血、屍體,悲傷的字眼譜成悲哀的旋律,從古至今不知多少文人用言語編織成對戰爭的控訴及悲哀,卻始終無法遏止所有的殘殺。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你也要去嗎?」

看著葉久語,有了名字的狐狸偏偏腦袋。

「嗯,皇命不可違,我不能不去。」揉揉它的腦袋,葉久語發出幾不可見的嘆息,「你好好在家裡等我,聽到沒?」

「憑什麼!」瞪圓眼睛,蘇悅滿臉的控訴,「又沒人看得到我,你們區區凡人也傷害不了我,憑什麼我就得待在家裡?」

憑我忘記你是九尾妖狐……剩下的話不敢說出來,葉久語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好吧,你要去也是可以,但我們得先約法三章。」

「還約法!我為什麼要跟你約法!你當你是在哄小孩是吧!」

直接撲到葉久語的身上,仗著人會慣著它,蘇悅直接把人壓倒在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人用力地哼哼兩聲。

「再把我當成小孩你就試試看。」言行舉止都很像小孩的人如是說。

整個很哭笑不得的人看著坐在自己身上輕的彷彿沒有重量的人,葉久語抓住它的腳踝一翻身就把人壓在身下,換他佔據地理優勢地看著人。

不過沒兩秒就被打開。

躺在軟床上,他撐著下巴看著披散著頭髮的狐狸,不自覺地也跟著玩它的頭髮,「悅悅,你知道什麼是戰爭嗎?」

「……葉久語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以選擇要換一個問題還是被我打死。」

瞇著眼睛看人,蘇悅一甩手,指甲瞬間長長到散發銳利的寒光。

「我不是這個意思。」哭笑不得地看著人,葉久語摟過它,在柔軟的唇上落下親吻,「我一直都很討厭戰爭,戰爭總是象徵死亡,就連我父親也是戰死在沙場上……」

「那就不要去啊。」直接截斷話頭,蘇悅的語氣是那麼的不在乎。

葉久語笑了笑,「不行,抗命會死的。」

「你理他啊,我帶你走就成了啊,皇帝算哪根蔥。」

「我也覺得皇帝不算什麼。」笑著捏捏它的鼻子,葉久語一點大不敬的擔憂都沒有,眼裡滿是自信驕傲的神采,和蘇悅的如出一轍,「不過我的責任感不能放我自己離開,我走了,這個國家大概也毀了。」

「口氣這麼大啊。」往他的手指上咬一口,他這才覺得解氣。

「當然。」

看著驕傲的臉,蘇悅笑著搖頭,語氣滿是不以為然:「我真搞不懂你們人類,幹什麼自相殘殺?如果能把彼此當食物就算了,你們殺完人不會吃就算了,也不像阿修羅族天生討打,到底為什麼要自己弄個戰爭出來害死人?」

「你忘記曾經有過的諸神戰爭嗎?你們神怪都能打了,更何況是我們人類。」摟著人聳聳肩,他從床頭櫃拿過梳子替它梳理長髮,「還不都是為了執念。」

人有執所以堅強。人有執所以晦暗。

就因為對蘇悅留有執念,葉久語才能把它留在身邊。

就因為對其他人的國土抱有執念,所以才會有戰爭。

「不過放心好了,我才沒那麼沒用,不會死在戰場上的。」

對著狐狸笑了笑,人類的臉上充滿自信與傲然,連黑色的瞳孔中都充滿著絕佳的信心。

看著人,蘇悅也忍不住勾起微笑,「說的也是,更別說我可不會讓你死呢。」

一句話語,一個承諾。

他們走過千千萬萬個日子,許下千千萬萬個約定。

 

 

他們以為他們可以走過一生一世,然後約定下輩子還要再次相見。

它是真的這樣認為的。

 

 

直到現在仍然無法忘記當時的場景。

閉上眼睛,當時的畫面歷歷在目,除了那人之外的所有景色都化成灰白,蘇悅始終記得它是怎樣以半是擔憂半是驕傲的心態看著它的人類在兇惡的戰場上斬殺敵人。

然後看著他死在它的面前,而它卻無能為力。

以為自己的力量定能護他周全,以為他的力量定能讓他躲過災厄,誰知道竟都逃不過所謂命中注定,一張薄薄廢紙上簡單的幾個字。

「閻王要他死,你不過是一修行未成的九尾妖狐,能做什麼?」

「那為什麼一定是他!為什麼他不能好好的活著,為什麼要對他這麼殘忍!」

胸口的疼痛就像發瘋似地從四肢百骸延伸而出,順著血管散播到整個軀體,那是遠比用刀刨割下血肉還要痛苦,就連指尖都疼得抽搐。

他從來沒有一刻感覺到如此強烈的絕望,近乎崩潰。

倒下去的人陷入永眠,無論什麼術法都像精衛填海一般徒勞無功,強烈的殺意讓它幾乎是踩著血路來到閻王的面前,就為了奪回它唯一珍視的人。

可蘇悅卻連見他最後一面的能力都沒有,天兵天將奉旨攔在地獄之門的前方,就此斷送它最後一絲的念想。

它的願望不過就那麼小,它的執著不過就那麼一人,為什麼還要奪走?

「因為因果。」

因果因果,有因有果。

上輩子的執造就上輩子的因,上輩子的因造成這輩子的果。

上輩子的葉久語渴望保衛家國而傷害無數敵國之軍,於是在這輩子死於被他砍死的敵國之君。

而那揮刀的人,竟是和他站在同一陣營、他們初次見面時企圖刺殺葉久語的主謀。

──多可笑啊?

「你救得了他一回,不代表你可以救他每一回。」

「憑什麼!」

千言萬語都訴說不盡的痛苦與恨意,它甚至連思考的能力都沒有,只有四尾的九尾妖狐甩手就是殺咒,硬是連天兵天將也一起斬殺,直到佛祖匆匆趕到鎮壓已然瘋狂的妖狐。

被限制自由關在天牢裡,有了名字卻失去承諾之人的妖狐只有空白。

 

 

妖怪還剩下什麼?妖怪什麼都沒有了。

如果連最後一個重視之人也奪走,那妖怪便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就算重獲自由重回人間,少了那個人的人界也失去了千萬色彩。

再無絢爛的可能。

 

 

踩著腳步來到當年阻攔自己的佛祖面前,蘇悅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踏進這個地方。

好看的面容雌雄莫辨,銀白色的長髮如絹布般柔順的垂在腦後,舉手投足都帶著足以奪去呼吸的優雅,然而銀金色流光的眼眸卻絕無神采,黯然一片讓細長的眼眸都失了靈魂。

長長的尾巴連接在衣服的尾端,甩不出任何的弧度。

優雅高傲的狐妖站到殿堂之上,淡然地看著周遭一圈,然後將目光鎖定在接到消息而出現在面前的佛陀的身影上。

嘴角勾起弧度,艷麗依舊,百花不開。

「讓我再見他一面,可好?」

「我不奢望與他再有一份情,只想再見到他,得知他是否平順安樂,想確定他是否幸福。」

「你是佛祖,你一定找的到轉世的魂魄,對吧。」

定定地看著露出憐憫目光的佛,蘇悅不知道自己艷麗的面孔上有多少乞求,有多麼卑微。

為了所愛之人,妖怪可以不顧一切捨下所有。

哪怕是與生俱來的驕傲,也可以毫不猶豫地拋下。

「我無法幫你這個忙,你回去吧。」

輕輕地嘆口氣,低低地念了句佛號,佛祖的目光悲憫,說出的話語絕情。

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卻直接遭到否決,驕傲的狐妖卻不氣也不惱。

「你是說無法幫我這個忙,並不是你的力量無法做到這件事情,對吧。」

三千眾生在祂的掌握之下,就算佛陀的力量無法達成,祂也可以尋求其他神祇的幫助。

它還是有希望的。

光是這樣的念頭就足以令它感覺眼前濕潤,看著面帶慈悲的佛祖,它加深嘴角的微笑。

然後輕輕地跪下。

「你不幫,我就不離開。」

曾經灑脫的無法無天的九尾妖狐跪在佛祖的面前,不顧各方傳來的視線,輕輕地閉上眼睛。

一跪,便是千年。

 

 

蘇悅、悅悅,以後你的名字就叫蘇悅──喜悅的悅。

可是沒有你,我再無喜悅的可能。

因為我什麼都沒有了。

 

 

「你是妖、他是人,本就不該在一起。」

「誰規定的?我不會害他也不會吃他,況且我只是想見他一面,又不奢求一定要在一起。」

「你們性別相同。」

「我也可以變成雌性,反正蘇悅這個名字男女適用。」

「你不該擾亂他的生活。」

「就說我只求見他一面,擾亂個屁。」

佛祖一言蘇悅一句,永遠不會有盡頭的斷話總是終止在旁人怒罵的大膽之下或者佛陀心累地自己離開,從來沒有一次有第三個選項。

又一次目送佛祖離開,蘇悅轉過頭看向怒瞪自己的人,「現世已經經過多久了?」

「你已經跪了三千年了。」知道對方要問什麼,那人直接回答。

喔。蘇悅點頭,便不再說話。

長跪的時間,等待就像是一種生命寄託,空洞的靈魂逐漸有了活下來的價值,也讓曾經的驕傲一點點回歸,甚至遠比之前還過之而無不及。

三千世界,八荒如願,它跪過了三個千年,卻無法讓唯一的願望如願。

可就算等待也同樣痛苦,它卻覺得遠比當時茫然無措地感覺還要好上不知幾億倍。

身後的四尾早在不知不覺中化成九尾,唯一問過它修成九尾是不是很難的人卻不在了。

他問,修到九尾很難嗎?

它說,對其它九尾狐來講當然難,可之於我只是時間問題。

它說,修練一尾至少要百年的時間加上豐厚的能力,我只是還沒有活那麼久,力量才沒有任何問題。

他喔一聲,點頭,沒有繼續說話。

──多想讓你看看呢。

「你打算跪到什麼時候?」

看著這三千年來主動搭理自己的次數用一爪子都數的出來的不知天兵還是天將的侍衛,蘇悅愣了幾秒,很快又展開微笑。

「你家佛祖什麼時候實現我的願望,我就跪到什麼時候啊。」他眨眨眼睛,「如果覺得我煩就去幫我說服祂,自然就看不見我了嘛。」

沒有因為它的調侃動怒,他只是沉著臉問:「可你這樣不累嗎?」

「累?怎麼會,我好的不得了。」艷麗的面容露出絕美的笑靨,就連對它有成見的小將都忍不住紅了臉龐,「反正我什麼都沒有了,來這裡跪著也好,你們這兒長那麼醜,有我在算是增添幾分風景吧,可得感謝我呢。」

妖怪可以為它重視之人獻上所有,只是區區的放下自尊,又算什麼。

它只是希望再見他一面,它只是希望知道他是否安好,如此而已。

它執,它明白,只是不肯放下。

「那你知道他之後呢?你要做什麼?」

「之後啊……如果能留在他身邊就留著,如果不能──」

那就消散在天地之間吧。

──誰能說妖怪不懂愛情呢?

微風吹過,低低的回答混合著喃喃的佛號,最後消散在空氣之中。

我在佛前跪了幾千年,為求見你一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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