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

02

電動門打開的時候會發出叮咚聲，是張佳樂當時為了怕自己沒有注意而特別選的。

不過在店裡聲音很大的時候效果並不好。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那群大學生是下午的時候來的，待了大概兩個小時有，張佳樂中間已經因為音量問題勸阻了他們三次，對方當下的態度良好，道歉卻絕不悔改。

雖然是有降低音量啦，但沒有多久就在猖狂大笑。張佳樂覺得快要發瘋。

「真想把人趕出去。」

他恨恨地咬碎冰塊，冰涼的感覺刺激整個口腔，稍稍降低一點燥熱。

張佳樂將擺盤好的餐點放在托盤上，連同飲料一起交給張偉，是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後一單。也不知道是最近天氣太熱還是知名度慢慢打出來，他總覺得這幾天的生意有比較好，整天下來幾乎沒什麼時間摸魚，呈現一種痛並快樂的情況。

或許他該考慮再招一兩個人？

不過好像又還沒忙成這樣。這年頭好像還是能省則省的好……

按著微微痠痛的手腕轉了轉，張佳樂勉強捕捉到熟悉的叮咚聲。習慣性地看向玻璃門，熟悉的一大一小讓他登時一愣。

他看了眼時鐘，這確實不是他們會出現的時間。

來人是這裡的常客，因為委託過兩、三次蛋糕而交換了姓名，不過張佳樂習慣叫她孫妹子，久了自然不記得她到底叫什麼。她來的時候幾乎都會帶著兒子，小不點一隻又乖又可愛，張佳樂光看著對方肉嘟嘟的小臉小手小短腿就覺得超療癒。

看著對方一步一步走得很努力的樣子，張佳樂被刺激了兩個多小時的情緒頓時平靜下來。

「樂叔叔──」鄒遠伸長的兩隻短手像是在保持平衡，又像是要抱抱，「樂叔叔好！」

「小遠好，叔叔好久沒看到你啦。」張佳樂走出櫃檯直接把小不點抱起來，戳著肉呼呼的小胸膛把人逗得咕嘰咕嘰笑，又親了親嫩嘟嘟的臉頰才問孩子的媽媽：「你們怎麼這個時間過來？小遠今天不用去幼稚園嗎？」

孫荷安比了比自己身上的休閒穿著，「放假一天呢，我帶他出來玩。」

「妳一個經理也同一天放假啊？」

「我說是陪小遠，我爸就讓我滾了。」她任由張佳樂抱著自家兒子，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邊攤開每桌都有的菜單邊問：「我剛剛在門口看到有新的飲料，會很甜嗎？」

張佳樂很冷漠：「對妳這種無糖星人來說當然甜。」

女性皺皺鼻子，「那我不要了。」

她點了一份套餐外加兩份點心，然後把本子交給自家兒子。鄒遠認識的字還不多，但他常常被自家媽媽帶過來，對這裡的餐點都很熟悉，看圖就知道自己要吃什麼。

他指著粉嫩嫩的兒童餐，「要花花！」

「好，小遠要花花。」他們點的數量有點多，張佳樂一邊記錄一邊問：「你們中午沒吃嗎？」

「沒有，太熱了吃不下，現在就餓了。」孫荷安聳聳肩，「你摸摸小遠的肚子，肯定扁的。」

「這麼可憐啊。」張佳樂一手就罩住鄒遠的整個肚子，肉嘟嘟的，但確實沒有之前圓潤，「我拿小餅乾先給你們墊墊肚子吧，小遠這麼小，餓到不好。」

女性似笑非笑，「這麼喜歡小孩，不打算自己生一個嗎？」

張佳樂差點嗆到，「我哪來這個功能？」

「找別人幫你啊。」

「算了吧，別說這種屁話。」張佳樂撇嘴，小聲嘀咕：「我怎麼可能去禍害別人家的女孩子。」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還糊成一團，孫荷安離這麼近都聽不清楚，「你說什麼？」

張佳樂拖著長音回了一聲沒事，摸摸懷裡乖乖的小孩，「小遠等等哦，叔叔馬上弄吃的給你。」

鄒遠用力點頭，「謝謝叔叔。」

張佳樂揉揉他的腦袋，把小孩交到媽媽手裡，讓張偉搬來兒童座椅便回到櫃台後面去忙碌。擔心小孩餓到，但又怕吃太多等等吃不下正餐，張佳樂只裝了一小碗早上做來玩的小餅乾給母子倆先墊墊胃。

孫荷安向來不愛吃甜食，小餅乾小蛋糕什麼的都不是她的菜，只是這回估計是太餓，她還是嘗試性地吃了一塊，意外地感覺不錯，「這是新品項嗎？滿好吃的欸。」

「有這個打算，不過我還會再改。」張佳樂自然曉得她的口味，不免奇怪：「不會太甜嗎？」

「我覺得還可以。」女性說：「就算我哥應該也會喜歡。他比我更不愛吃甜的。」

「是嗎。」

張佳樂若有所思地皺皺鼻子，叮嚀女性不要讓小孩吃太多，他便窩回櫃檯忙碌。

他的動作一向很快，優先把簡單的東西處理好，陸陸續續在十分鐘內把食物都送上桌，也算幸好現在沒有新的單。張佳樂對精緻的擺盤有神秘的堅持，這種習慣大概跟很多人都會在餐前狂拍食物有關，總之只要是他經手的餐就沒有一個不好看。

孫荷安一直覺得這比食物的口味更容易辨識。

負責一部份餐點製作的張偉心情複雜。

「對了，委託你的蛋糕沒問題吧？」在張佳樂送上最後的炸物，孫荷安突然叫住人，提醒道：「我禮拜六晚上會來拿哦。」

「當然，我禮拜六早上就會動工，妳中午來拿都可以。」

女性笑了笑，「那就謝啦。」

張佳樂擺擺手，轉頭去捏鄒遠沾到食物渣的臉頰，「小遠，喜歡相機蛋糕嗎？」

鄒遠眨眨眼睛，「是小遠選的那個嗎？」

「對啊。」張佳樂抽了張衛生紙幫他擦了擦臉，「禮拜六就能拿到了，高興嗎？」

「高、高興啊。」鄒遠笑到瞇瞇眼，「小遠喜歡。」

「真乖。」

張佳樂笑嘻嘻地摸摸小孩的腦袋。

那群很吵的大學生零零散散地起身準備離開，留下混亂的桌面和歪七扭八的桌椅，張佳樂看得就覺得頭很痛，不過至少沒有了噪音汙染源，稍稍給他一點安慰。將一片凌亂收拾好，新一批客人剛好進來，張佳樂順口招呼著讓人坐下，放在圍裙口袋裡不離身的手機同時傳來震動。

是早上傳過去的訊息獲得回應。

SUN：設計圖可以

SUN：花就用藍色的吧

可能是受到大學生的刺激，但也可能純粹是心血來潮，張佳樂莫名有了和對方抬槓的意思，邊走邊回他：你確定藍色夠可愛？一般來說都是粉紅色更可愛一點吧？

對方估計剛好沒事，秒讀秒回：是也不用這麼可愛

那無奈的情緒幾乎要衝破螢幕，張佳樂笑出聲，給了張偉的疑惑眼神一句沒事才說：但要是你外甥剛好喜歡粉紅色怎麼辦？

SUN：……

SUN：用藍色的吧

SUN：我弟我妹到時都在，看到我拿出一個粉紅色蛋糕，夠他們笑到明年了

張佳樂覺得他應該可以笑到後年，畢竟孫哲平的外表實在跟這種可愛的東西很不搭。

一個酷哥欸。

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孫哲平是為了外甥才委託這個蛋糕，但是在修改設計稿的過程中，張佳樂還是不免把圖案的形象往他身上帶。

配上他時而無奈的回應，這真的是他遇過最開心的委託沒有之一。

高興的情緒表現在實際行為上，就是張佳樂每次都會丟出兩套方案，一張粉嫩到不行，另一張則是預設對方會接受的設計稿。孫哲平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他在玩他，但又意外地好說話，張佳樂鬧得更歡，各種刻板印象中只有女孩會喜歡的素材使用得更為豐富。

就算需要無償多設計一套估計完全用不上的圖稿，張佳樂也玩得很愉快。

「樂哥你怎麼心情這麼好？」張偉被張佳樂過於上揚的嘴角嚇到，有點擔心：「不會傻了吧？」

「……傻你媽。」張佳樂微笑地伸出兩根中指，「滾蛋。」

張偉行了個軍禮，「喳。」

那皮皮的模樣看得張佳樂很想踹他。

看出自家老闆的意圖，張偉溜得跟什麼似地，一下子便連人帶包消失在店裡。他今天有事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剩下時間全由張佳樂一個人COVER，雖然說起來好像很絕望，但少了一個吵不拉機的人，張佳樂覺得還是可以忍受。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

整整兩個小時的客人像是約好似地完全不間斷，張佳樂累到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自然不可能去洗手間或幹嘛，忙得就比陀螺好一點。他不知道自己調製了多少飲料多少餐點，對幾個人露出笑臉又說過幾聲歡迎光臨，甚至連收了多少錢都快搞不清楚。

沒有收錯錢都要偷笑了。

長這麼大，張佳樂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再多的錢都無法掀起半分波瀾。

好不容易送走最後一個客人，他累到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別說收拾打掃，張佳樂連坐直的力氣都沒有。

「我真的要請人……」臉頰貼著微涼的木頭桌子，張佳樂痛苦地低喃：「我他媽省屁省啊。」

如果再體驗一次這種團團轉的感覺，他覺得自己真的會暴斃。

又不是沒錢，幹嘛要過得這麼辛苦？

張佳樂嚴重認為自己是在自討苦吃。

「明天就貼廣告。」他告訴自己，「算了，明天乾脆放假好了老子累死了，後天再來──」

他的胡言亂語中止在自動門的叮咚聲中。

張佳樂一身骨頭都快散了完全不想動，乾脆貼著桌子只轉頭，面朝外就看到不算陌生的身影。

雖然只見過一次，但張佳樂意外迅速地認出人來。

孫哲平一臉錯愕，「你在幹嘛？」

「這是我要問的吧？」張佳樂愣愣地坐起身，才注意到孫哲平溼透的身體，「下雨了？」

孫哲平逕自走到張佳樂旁邊坐下，「你不知道？四、五點那時候下的吧。」

張佳樂確實沒有注意到什麼時候下起了傾盆大雨。雨勢奇大，雨滴連綿成半透明的水柱往地上砸，撞在印照著黑色天空的水攤，交織出粗暴的樂曲。

「我忙瘋了沒注意……」雖然店內稍微有隔音的作用，張佳樂也覺得自己有點太誇張，「剛剛就我一個人，客人不知道為什麼又特別多，所以就……」

孫哲平有點意外，「你不是有個員工？他辭職了？」

張佳樂眨眨眼睛，「沒有，他請假兩小時。」

「他是臨時請的？」

「沒有啊，當然是提早說。」張佳樂不是很懂：「你問這個幹嘛？」

「我就想知道你為什麼不提早打烊。」孫哲平面色古怪，「下午跟晚上感覺就是忙到爆的時段，你怎麼會想要一個人站完全場？」

張佳樂：「……」

張佳樂愣愣地瞪大眼睛，「對欸，為什麼？」

孫哲平：「……」

那副呆傻的模樣實在又蠢又可憐，孫哲平想笑卻又忍不住嘆息，「怎麼我兩次都能見到你把自己搞得要死不活的樣子。」

張佳樂嘴角一抽，「那你怎麼不說你兩次都是在非營業時間出現？」

「現在沒有營業？」

「老子就做到六點。」張佳樂指著牆上的時鐘，沒好氣地告訴他：「現在都快七點了。」

孫哲平卻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誰叫你不降鐵門。」

張佳樂差點氣到笑，「怪我？我明明都掛上了休息中，是你自己不看牌子吧。」

這點孫哲平很確定：「你沒掛。」

「騙──」斬釘截鐵的反駁對上那張淡然的臉孔頓時有點氣虛。「……我真沒掛？」

「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孫哲平指了指門，「就那裡呢。」

張佳樂當然不可能真的去看，太丟臉也太打臉了。憋著一口氣，他梗著脖子不肯示弱：「反正我現在就是休息了，你不能再找我點餐了，不幹！」

孫哲平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做生意的態度，但張佳樂的模樣實在太像累得半死動彈不得的小朋友在鬧彆扭，他愣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看了看自己被淋得溼答答的衣服，又看了看一時半會兒不會停的雨，孫哲平問：「那能不能收留我一下？」

張佳樂的表情有點扭曲：「蛤？」

「雨下太大，我沒帶傘。」孫哲平拉了拉濕透的衣領，幾乎能擠出一身水，「算救人一命？」

「我可以借你雨傘啊。」

孫哲平也這麼覺得，但他偏不：「雨這麼大，有撐跟沒撐一樣。」

張佳樂扭頭看了看形同瀑布的雨景，不得不認同他的話，「但我真的沒辦法收留你啊。」

「借我躲一下雨就好。」孫哲平說：「雨大概再下一個小時就會停了，我到時候就走。」

「那如果沒停怎麼辦？」

「只要變小我就走。」

張佳樂看著沿著孫哲平臉部線條往下滴的水珠，掙扎著嘆了口氣，「……真的哦。」

那副勉為其難的模樣實在有夠委屈，孫哲平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