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光。

07

一路打鬧到將近凌晨的人沒有意外地睡到日上三竿。

還是被兩個小不點給叫醒的。

當嫩嫩的手打在臉上，張佳樂的腦袋根本還沒完成開機，被打了幾巴掌隱隱有了點意識，他也是把人抱在懷裡轉了個身就想繼續睡。如果不是沒有被抱住的那隻不停地捶打，或許兩大一小就會這麼睡到下午也說不定。

好不容易從床上爬起來，張佳樂和黃少天的臉上有著如出一轍的熊貓印。

和當了老闆可以爽放幾天就放幾天的張佳樂不同，身為警察的黃少天就算再想睡覺，吃完遲來的早餐還是得認命地回去工作。同為熬夜組成員的張佳樂沒良心地在背後偷笑，不過沒等黃少天抗議，同樣注意到的張母先一巴掌往他頭上巴下去。

「半斤八兩還好意思笑人家。」

「就是就是，如果不是因為樂樂，我也不會這麼晚睡。」黃少天立刻滿足了，「阿姨不好意思讓你們照顧了，祝妳生日快樂貌美如花永遠年輕十八歲！那我就先去上班啦！」

連串的祝福把張母樂得合不攏嘴，「到了記得打聲電話啊！」

張佳樂：「……」

張佳樂覺得自己彷彿不是親生的。「諂媚的傢伙。」

「人家這叫有心。」斜睨了自家兒子一眼，張母摸摸乖乖坐在旁邊等舅舅吃飯的兩孫子腦袋，「大寶小寶乖乖的，不要學你舅舅。」

張佳樂暗暗磨了磨牙。

回程的車票訂在晚上，就算張佳樂嚴重睡過頭，他也有充裕的時間履行和小孩之間的約定。

得到放風機會的幾個家長半點干涉的意思都沒有，樂得讓張佳樂一個人HOLD全場，別說幫忙看顧，比較害羞沒有勇氣主動搭訕的小姪女都被他老爸直接抱進全是男姓的群體，差點把張佳樂氣到吐血。

女孩子用軟軟的手拍拍張佳樂的臉頰，控制不好還壓到他鼻子，聲音軟糯糯的：「叔叔？」

張佳樂必須承認自己膚淺地被治癒了。

另外的一大一小不甘示弱，直接放棄手上的車車往張佳樂的身上爬。小的那隻要靈敏一點，沿著張佳樂的小腿大腿崎嶇往上，自己爬得又叫又笑，大的找不到空位就巴著張佳樂的手臂，總之非得黏得緊緊的不可。

張佳樂乾脆把每個人都抱起來轉幾圈，把自己累到腰都要閃到，幾個小孩倒是笑得臉紅通通。

張佳樂一個個拍了好幾張照片，發到家族群組順手又傳給某人，接著把手機丟一邊繼續捨命陪孩子，一直玩到兄姊表示他們差不多該回去才停下來。

張佳樂躺在五顏六色的巧拼上，在冷氣房滿頭大汗，「你們不留下來吃午餐嗎？」

「小傢伙明天還要上課，吃完午餐再回去就太晚了，明天肯定起不來。」張家姊姊靠著門框雙手抱胸，「樂樂你出來一下。」

張佳樂手指了指自己，「我？」

張家姊姊點點頭，她的丈夫和他們家的大嫂同時進去接手，將一頭霧水的張佳樂換出來。

張佳樂跟著自家姊姊來到房間，他家老哥不算意外地已經坐在裡面。雖然看大嫂就覺得可能大哥也會在，但張佳樂還是搞不懂他們要幹嘛。

和張佳樂染頭髮又喜歡帶小飾品的流行風格不同，張家兄姊的外表就很傑出社會人士。姊姊總是一副女王模樣，哥哥就算在家裡也會穿著襯衫，張佳樂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可突然面臨兩人夾攻，他還是有種惴惴不安感。

「這算三堂會審嗎？」張佳樂皺皺鼻子，「先說不要哄我去相親哦。」

也不知道是被誰帶著跑，但張佳樂真的第一時間冒出這個念頭。

然後就被他姊一巴掌打在腦袋上，「神經啊你。」

「姊不要打頭啦！」按著自己被揍的地方，張佳樂覺得自己超委屈，「跟媽一樣……」

「還不是你太欠打了。」張家姊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和張佳樂的相似度高達八成，「手。」

張佳樂下意識攤開手，就見他姊從口袋裡翻出一張卡放在他的掌心。

他哥也跟著放了一張上去。

張佳樂：「？？？」

張佳樂：「你們幹嘛？」

「給你的啊，看不出來啊。」

「不是，我、」張佳樂有點混亂，「你們沒事幹嘛給我卡啊？」

「給你就收好，兩張卡的密碼都是你的西元生日。」張家哥哥主動開口，和張佳樂相同髮質的頭髮刺到皮膚，他順手撥了撥，「你需要就拿去用。」

張佳樂的問號都要衝破天花板，「但我沒有需要啊？我房子的尾款都繳完了，怎麼會要？」

「你這臭小孩問題怎麼多，不知道怎麼用不會存起來嗎。」

「但是也太奇怪了……」

「你就收好。」張家哥哥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日子好好過，保護好自己。」

「嘖，反正就是這樣。」張家姊姊擺擺手，「我跟你哥先走了，你陪爸媽吃頓飯再走。」

張佳樂：「？？？」

張佳樂：「不是，什麼就這樣，你們的話說得不清不楚怎麼就結束了啊？」

不過他家兄姊並沒有解答的意思，一個兩個打開門就溜了出去，張佳樂莫名有種他們落荒而逃的錯覺──假的吧？

「幹嘛搞得這麼神秘？」張佳樂低頭翻看兩張包含套子的簽帳卡，「什麼鬼？」

兩張卡片當然不可能回答他的意思。

兄姊兩家已經差不多收拾好，張佳樂出來的時候，三個小孩都已經穿戴完畢。三個蘿蔔頭一看到人就撲抱上去，一人抱著一條大腿，慢了一步的小女生眼淚差點要掉下來，被眼尖的張佳樂搶先一步抱起來，杜絕一場災難。

他忽然覺得他哥他姊的兩張卡可能是為了慰勞他帶孩子的辛勞。

「其實是保母費吧？」

「叔叔。」小女孩摸摸張佳樂的下巴，乖乖巧巧地湊過去親親他，「妹妹喜歡叔叔。」

「我也喜歡妹妹啊。」張佳樂帶著療癒的心情摸了摸腿上兩隻的腦袋，「舅舅也喜歡你們。」

兩個小不點笑呵呵地把臉埋進張佳樂的褲管。

四個大人等三個小孩盡興了才一個接一個地抱起。他們和所有人浩浩蕩蕩地打過招呼，接連提著行李和打包的食物帶上車，又膩了一陣子才開車離開。

張佳樂目送他們的車尾巴，直到看不見車尾燈才放下手。

「進去吧。」張母跟著收回視線，「吃飯了。」

「好──」張佳樂懶懶地拖著長音，兩手搭在矮他一顆頭的媽媽肩膀上，「午餐吃什麼啊媽？」

「還不就那些，不然要吃什麼。」

「妳跟妳兒子怎麼久沒見面欸，怎麼這麼冷淡？」

「你也知道很久啊？」

張佳樂摸摸鼻子，訕然地收回手，看著他家媽媽高傲地往前走。

張父拍拍他的肩膀。

張佳樂給了他一個問號，「爸？」

「沒事。」張父嘴上說著，卻又揉了揉他的腦袋，「走吧，進去了。」

「什麼啊……」

張佳樂幾乎都要覺得是不是自己起床的方式不對，怎麼今天所有人都這麼奇怪。

總不會是瞞著他偷偷搞排擠吧？

搞排擠會給他錢嗎？

「站在那邊幹嘛，自己去裝飯啊。」張母低聲數落：「搬出去才多久就把自己搞這麼瘦，我看你是三餐都沒有按時吃吧？是不是都光吃零食不吃正餐？」

張佳樂簡直頭皮發麻，「媽！那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再說現在店裡客人很多，我如果沒有好好吃飯，早就得送醫院了好嗎。」

「你是不能多請幾個嗎？」

「有啦有啦，我前陣子招來了兩個工讀生。」張佳樂帶著裝好米飯的碗在餐桌前坐下，順便把店裡狀況大致匯報了下，「最近生意真的好很多，幾乎天天客滿，位置都不夠坐。」

張母不是很懂，只是直覺地問：「那不能租大一點的店嗎？」

「目前還沒這個必要啦。」張佳樂搖搖頭，「可能之後會有這個打算吧，不過目前還好。」

「那你打算怎麼擴大店面？」張父問：「把隔壁一起買下來？」

張佳樂沒有思考這個問題，不過至少店面的格局不適合往左右兩邊擴大。他咬著青菜想了想，感覺上最可能的應該是打通上下兩層，變成樓上樓下的格局。

張母頓時皺眉，「但你不是買在樓上嗎？如果打通你要住在哪裡？」

「就再找地方住吧。」張佳樂聳聳肩，「不過還沒有這麼快啦，也得看一、兩年後怎麼樣。」

他說：而且還要看成本能不能負擔啊。

張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張佳樂撕咬著自家媽媽燉煮的潤嫩雞肉，又清掃綠色青菜和煎得焦焦的雞蛋，連湯都喝了兩大碗才宣告吃撐。他雖然也會煮飯，煮出來的味道卻跟媽媽的不太一樣，而且他平時光工作就快累死了，回家當然是隨便吃一吃。

像這種五菜一湯的幸福生活距離他實在有點遙遠。

「好飽……」張佳樂滿足地揉了揉肚子，「好久沒吃那個肉了，超好吃。」

「你回去的時候帶一點回去，我有多煮一點。」張母收拾好餐盤，邊解開圍裙邊告訴他：「我冰在冰箱，不要到時候忘了拿。」

張佳樂嘿嘿笑，「媽妳真好。」

張父喝了口茶潤潤喉，問他：「你晚上打算怎麼回去？」

張佳樂眨眨眼睛，「搭車回去啊。」

「自己一個人？」

「當然──」張佳樂遲疑了下，「呃，我朋友說，他會去車站接我。」

這話是孫哲平在載他去車站的時候特別說的，雖然張佳樂說過不用，但他的話一環套一環，張佳樂硬是找不到拒絕的機會。

「樂樂。」張母忽然喊他，「你跟我來一下。」

「……？」張佳樂眨眨眼睛，「現在？」

張母點點頭，接著也不管他的反應，逕自起身往房間的方向走。

張佳樂下意識去看他爸，對方只對他搖頭，又抬抬下巴要他快過去，感覺雖然沒有要參加談話，但是應該知道內容是什麼。

「到底怎樣啊……」想到他哥跟他姊也是這樣，張佳樂忍不住皺眉，「這真的是在排擠我嗎？」

「張佳樂！」

「來了──」

提高聲音喊了聲，張佳樂拖著拖鞋追上去。

他進到房間後順手關上門，房間已經開了冷氣和電風扇，應該剛運作不久，還不算涼快。張母坐在床鋪上，拍拍旁邊的位置示意他坐過來。

張佳樂眉頭皺得更緊，「什麼啊，爸媽你們怎麼跟老哥老姊一樣，太怪了吧？」

「你哥跟你姊已經找過你了？」

「找過啦。」張佳樂順手掏出口袋裡被強塞的兩張卡，「他們還給了我這個。」

雖然有錢不收白不收，但張佳樂真的覺得這筆錢太讓人困惑，加上家人們略顯詭異的態度，他實在不能不往壞處想：「是家裡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你們身體不舒服？總不會去借錢了吧？」

「沒有。」張母頓時無奈，「你整天都在想什麼？」

「是你們太奇怪吧。」張佳樂覺得超級冤枉，「就不能說清楚嗎？」

「所以我現在才找你來啊。」張母深吸口氣，「聽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張佳樂：「？？？」

張佳樂：「等下，為什麼突然說這個？妳又是聽誰說的？黃少天？」

「聽你自己說的。」張母受不了地搖頭，「你說你們也真奇怪，誰說這種事情不是都會小聲講，怎麼你跟少天可以搞得像吵架一樣？喊得那麼大聲，別人想聽不到都很難。」

張佳樂頭皮發麻，「所、所以哥跟姊、爸，你們，都、都知道了？」

張母勉強給兒子留一點面子：「我跟你爸是知道了。」

不過從張家哥哥和姊姊的態度來看，應該是除了三個小不點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了。

張佳樂覺得有點想死。

「所以他們兩個才會突然給我卡？」張佳樂快瘋了，「他們在想什麼？他們、他──」

「你管人家在想什麼，總歸都是好意。」張母拍拍張佳樂的手，「是男孩子，對嗎？」

「……對。」張佳樂遲疑地點頭，「他……是店裡的客人。」

「我就想應該是這樣。」張母放輕聲音：「他也喜歡男孩子嗎？」

「對……」張佳樂抓抓頭，「我們目前只是朋友，未來怎麼樣也不好說，媽妳不用太擔心啦。」

張母卻是反問：「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你就算一輩子一個人我都不擔心。」

張佳樂嘴角抽搐，「也是不用這麼說吧。」

張母拍拍他的手，捏著細細軟軟的手掌告訴他：「不管喜歡男生還是女生，自己過日子肯定是最自由的。想出去就出去，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就算整天賴在家裡不打掃也不會有人管，寂寞了想養寵物還是收養小孩都沒關係，只要妥善安排就沒什麼大不了，我不是針對你。」

張母的聲音輕輕的，是中年女性獨特的溫柔，有著安撫心臟的作用。

張佳樂暴躁的心跳聲慢慢平靜下來。

「當年我就告訴過你，只要不要禍害不知道的人，其他的事都不會有人逼你。」

張佳樂的出櫃是好幾年前的事，張母不能問心無愧地說他們當年百分之百接受，孩子後來想搬出去住估計也是有所感覺，做家長甚至做兄姊的都看在眼裡，只是誰都不說破。

張佳樂搬出去後，退休的兩個老人家花了很久時間蒐集知識，對這個群體的了解也越來越多。雖然沒辦法做到百分之百無芥蒂，可說到底都是自己的兒子，喜歡了誰也不會改變。

只要這樣想就能釋懷很多。

「要遇到互相喜歡的人本來就不容易，像你這樣的人又更難，但是不用急。」張母說：「遇到了很好，沒遇到了也沒關係，重點是怎麼在每一段關係裡好好保護自己。你也好，你哥哥你姊姊也好，大家都一樣。」

張佳樂遲疑地點頭，「媽我知道，我──」

「先聽我說。」張母的手貼上張佳樂的臉頰，兩雙對視的桃花眼睛如出一轍，「你有喜歡的人，媽很高興，但不管對方到底喜不喜歡你，都要記得照顧好自己。身體也好精神也好，不要染上不好的病，也不要過於患得患失，有了不健康的心理。」

她說：只要記得這樣，再來就可以放手談戀愛了。

「雖然單身也沒什麼，但人一生連一次戀愛也沒談過還是有點可惜。」張母笑笑地，「你就抱著這樣的心情去喜歡他、和他相處，這個不行就再慢慢等，如果有緣分，你們總會在一起的。」

無論過程中發生什麼事情。

張佳樂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了。」

他說著又嘿嘿一笑。

兒子略顯孩子氣的模樣讓張母覺得有點好笑，可她也知道，這個年紀最小、曾經最不讓她放心的小孩也已經是個比她還要高很多的青年了。

他已經長大了。

她從來不求她的孩子大富大貴，只希望他們都能一生平安。

她只求這樣了。

「沒事多回家看看吧。」張母揉揉兒子的腦袋，「就這麼點距離而已，不要省車費。」

「知道了。」張佳樂摸摸鼻子又笑起來，「謝謝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