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約定的地點筆直的走過去,少年腳步平穩,被遮蓋在眼鏡底下的眼眸卻不似平時的銳利而是染上淺淺憂慮,眉頭緊繃的線頭又透露出他的煩躁。
走到了約定的地點,敏銳的視線在茫茫人海中迅速地捕捉到那抹瘦小的身影,細而挺直的背脊透出一絲倔降讓他忍不住露出心疼的神情。
注意到少年的存在,黑髮少年停下動作有點遲疑地抬起頭,在看到好友時展露出一抹不帶雜質、清澈如水的溫和笑容,以軟軟的聲音輕聲呼喚好友的名字:「千冬歲。」
被稱為千冬歲的少年順著他的好意在他清理出來的位子就坐,一反平時的伶牙俐齒、直接切入主題的習慣,他只是看著好友溫和的黑色眸子遲疑著。
「千冬歲你突然找我出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少年疑惑的偏著腦袋開口詢問,帶著單純的表情讓他無法果決的開口,嘴巴又開又合的好一會兒,最後以推眼鏡作為掩飾情緒的動作,「……漾漾,你看過報導了、對吧。」
千冬歲嘆了口氣,雖然不意外會看見褚冥漾瞬間改變情緒的面孔,只是還是會難過。
力不從心的感覺大概就是形容這樣的狀況吧。
希望能夠幫助他,希望如水般純淨的好友能夠不再痛苦,卻無能為力。
「漾漾,你要記得,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支持你。」
到頭來,他能說的也只是像這般幾乎沒有實質幫助的話語。
痛恨自己的無能,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嗯,我知道的,謝謝你。」
遲疑的點頭,褚冥漾半是失神的看著桌面,維持著這個動作好一陣子,勾唇微笑,「不好意思,千冬歲,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事情,要先走了。」
「嗯,你去吧。」
千冬歲點頭,對於好友破綻百出的逃脫詞毫不在意,注視著在發生事情過後變得安靜、變得會因為敏感問題而豎起尖刺、笑容不再開朗的男孩收拾好東西,丟下傳送陣離開視線。
幾乎算是在千冬歲面前逃走的褚冥漾回到自己的房間,半是茫然地看著佔據床鋪一半區域的的巨大兔子,它的額頭上留著一搓紅色的髮,用紅寶石鑲著的眼睛透著冰冷的光芒,和記憶中那個想忘卻又無法抹去的身影重疊。
腳步遲疑地走到床邊擁住幾乎跟他一樣高大的兔玩偶,褚冥漾竭力吸取著上頭殘存、幾乎被自己取代的那個人的味道,眼眸無神的環視著就算沒有開燈卻依舊被日光照耀地光明的房間,然後定格在書架上。
幾乎佔據整面牆壁的書櫃很是空盪,大部分的東西都是零散的,感覺上用更小一點的櫃子會比較合適,然而主人卻選擇了比需要的還要更多更多的空間。
……其實,不是刻意選擇這麼大的櫃子。在一年前,這個櫃子還很滿、很滿。
放滿了蟲書、放滿了物品,放滿了他們之間滿滿的愛。
所有的一切卻在一年後全都變得空曠。
褚冥漾幾乎都要遺忘的、在沒有那個人駐足前的房間,原來是這麼空洞。
每樣早已不成對的東西都一再地提醒自己,那個人,已經不再了。
就像無聲攤在桌子上的紙張那般,以簡單的敘述與外貌登對的兩人的照片沉重的打破了他努力維持的表面,撕裂了他還未癒合的傷口。
他一直都記得,看見文字與照片時的空白的思緒、他的無法思考。
幾乎劃破胸口的痛苦,還未痊癒的傷口的疼痛,在理解的同時瞬間而毫不留情地瘋狂襲上。
以及昏厥前的那一刻的、熟悉的呼喚自腦中撥放的、
──「褚。」
他都記得。
長期以來的稱呼,讓他沿用數年的姓氏,在失去意識的同時如同每日夜晚清晰地浮現。
在過去是或許擔憂或許寵溺,更常是隱藏著狂暴的怒氣。
可是現在,全部都沒有了。
感覺到身旁突然出現的熟悉的氣息,看著化現在身邊的幻兵武器擔憂的臉龐,褚冥漾強迫自己勾出笑容,「米纳斯,我沒事、妳放心吧。」
『……你哭了。』
沒有多加言語,米纳斯妲利亞只是靜靜的陳述事實,看到小主人就這麼愣住,然後她也跟著露出心疼的表情。
一直在他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的成長他的傷痛,她比誰都還要清楚,與她在三年前訂下契約的黑髮男孩的、令人心痛心疼心傷的轉變。
他還是可以自然地跟別人交談,也會在面對甜點露出開心的笑容,或者是對各種無法接受的存在尖叫逃跑。
然後,總是無法在夜靜人深時停止自己的眼淚。
看著米纳斯擔憂的神情,褚冥漾試著讓自己停住淚水,然而他越是嘗試眼淚就落地越凶,擦也擦不完的淚珠如同斷線的珍珠顆顆滑落,最終讓他屈服地將頭埋進曲起的膝蓋裡哽咽哭泣。
褚冥漾這才知道,原來伴隨淚水而來的那如潮水般湧上的他與他的回憶,只會為自己的傷口灑上白亮的鹽巴,增添強烈的痛楚。
就算是最初的相遇,也沒有從他的記憶中淡去。
高傲又暴力、冷靜又溫柔的冰與炎的殿下,始終沒有淡去他的身影。
只是更加的清晰。
他們過去的相愛,他們訴說的未來,以及那個在所有好友的見證許下的誓言。
──「以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之名,一生終將對褚冥漾不離、不棄。」
可是在最後,親口許下承諾的那個人卻捨棄了真名的諾言,放開了他的手。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纖細卻會擋在他面前的身影會在兩人好不容易跨越無數的困難之後毅然決然的放下交握的手,但他卻清楚地體認到,原來他不是為了替自己阻擋困難而面向自己的背影,是這麼樣的冰冷刺骨。
褚冥漾直到現在還清楚記得,那個時候他瞇起不再帶有愛意的眼眸,冷淡的話語,以及手掌失去那一向可以溫暖自己的大手後,瞬間冰冷的溫度。
「我們分手吧。」
「從今以後,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不要再有任何瓜葛了。」
可笑的是,就算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回盪著傷人的話語,就算胸口一次又一次的感受到幾乎要撕裂自己的疼痛,褚冥漾卻依舊抹不去持續了三年的愛意。
無法自己的擔憂他的安危他的心情他的一切。
就算拋棄他遠離他,學長的身影、對他的感情,卻還是沒辦法從心口抹去。
就算他又累又痛又倦,記憶只會加深,從來都不從褪色。
……
「……米纳斯,是不是不論我做什麼決定,妳都會像千冬歲他們一樣支持我?」
看著無聲陪伴自己哭泣的靈體,褚冥漾的聲音因為哭泣而帶著沙啞,模糊不清的語調在龍神精靈的耳中卻是如此的清晰。
『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為你實現,只有你有資格呼喚我尊貴的名字,你是我認定唯一的主人。』
微笑著道出不變的話語,米納斯很清楚眼前的主人下定了某種決心。
相遇之際,那是一雙水潤的眼,單純、天真;
分手之時,眸中膠著著哀傷、痛苦、絕望、心碎、怨恨;
現在之刻,負面的情緒轉化為深深的堅定,刻在眼裡,崩落了他最深處的恐懼。
一直以來,他都在害怕。
害怕朋友關心,因為會讓他一再確認他的離去。
害怕面對房間,因為會讓他看見失去的另一對物品。
害怕打聽消息,因為會無法承受他真的要和別的人步入人生的下一個階段。
但是現在,他不再恐懼了。
他決定,正視這個沒有他的世界。
他的人生,將真正的、再也沒有他。
捨棄他們過去討論的未來,捨棄那個描繪好藍圖的、有他的未來。
他通通不要了。
「謝謝妳。」
微微一笑,褚冥漾的笑容就像不曾與黑袍學長相戀的那時,開朗、又純真。
褚冥漾堅定的走進紫館,身旁伴隨著打從出事以來一直支持他的友人讓他的腳步更加堅定,過往哀傷的神情帶著淡淡的笑意。
走到目的地,褚冥漾和千冬歲點頭示意後輕輕的敲了敲門,經過片刻的等待後,打開的門縫露出了夏碎的面孔,與千冬歲神似的面容在看見來者的那一刻轉為詫異與不自然。
「褚、歲,你們怎麼會來?」
「夏碎學長,抱歉突然跑過來,我只是想問你一些事情,很快就好。」
沒有思索夏碎不同平常之處,褚冥漾深深吸了口氣,眼神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我、」
「你在跟誰說話、夏?」
未竟的話語中止因為房內的聲音突兀的打斷,冷硬的嗓音帶著的熟悉讓褚冥漾瞬間愣住,腦子無法思考。
那是記在腦中、刻在心中,心心念念的、最熟悉的聲音。
接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幾乎沒有改變,銀髮一搓紅、炎色的瞳孔,修長的身影。
「褚?」
突然間,褚冥漾發現,就算下定了決心,還是有什麼會在看見他的那一刻,瞬間鬆動。
就算下定決心要忘記,還是會在看見面孔的同時,感覺到胸口的緊縮。
「褚、不好意思,有事情晚點再說,好嗎?」
以身體擋去身後的那人,夏碎勾起帶著擔憂的笑容看著褚冥漾失神的模樣,以眼神示意異母弟弟先把僵住的人帶離,也有此念頭的千冬歲正要付諸行動,在他眼裡早就該被殺千刀的渾蛋卻突然往門口走來的舉動讓他瞬間進入備戰狀態,雖然不覺得他會對褚冥漾進行攻擊,但言語上的傷害往往可以讓對他還存有依戀的少年傷的更重。
而他、不想再看見他痛苦的神情了。
「好久不見,褚。」
褚冥漾呆滯地看著許久未見依舊是那麼帥氣逼人的冰炎發了好一會兒的呆,然後才露出了憨憨中帶著尷尬的笑容,「嗯,學長、好久不見。」
「你過的還好嗎,看你瘦了不少。」
正打算出言諷刺一番的千冬歲被夏碎制止,接受到兄長的眼神示意,就算再怎麼想為好友抱不平,他還是只能乖乖的退到一旁靜觀其變。
「呃,嗯,我很好……我會、很好的。」
雖然還存在依戀,但深入骨髓的傷痛已經讓他無力再持續下去。
從今天開始,身為戀人的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將從此在他的心中消去,留下來的,將只會是曾為代導人的冰炎學長。
「我一定會很好的,所以學長,你不用在意了。」
對著熟悉不已的半精靈露出笑容,褚冥漾的眼神飽含著依戀、釋然以及決然的放手。
看出過去戀人的情緒,冰炎忍不住露出了放鬆的神情,「那就好……這個,給你吧。」
「?」
疑惑的接下冰炎手中的信封,未寫上收信人的紅色紙面上清晰的標示出此信件的訊息。
是喜帖。
「……」
愣愕的看著手中的薄薄的信封,褚冥漾幾不可見的抖了一下,閃過心頭的是疼痛。
原來他還會痛。
原來他還是很害怕,在面對他即將與別人步入人生另一個階段的時刻。
「褚?」
疑惑的看著少年的頭頂,冰炎對於他的毫無反應感到困惑,而千冬歲則是抱以擔憂的神情盯著呆滯的褚冥漾,拳頭緊緊的握住,喝止自己往那人臉上揍下去的衝動。
褚冥漾笑了。
抬起頭看著曾經的戀人,溫潤如水的臉龐展露出冰炎熟悉的笑容,純淨、自然,讓人看了很輕鬆、心會感覺到暖意的微笑。
「學長,恭喜你。」
愣愕的看著褚冥漾,千冬歲不敢相信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應,而攬住他的肩膀的夏碎卻露出了然的微笑,彷彿一切早已預料到那般。
看著曾經會擋去自己一切災難,走過無數的風雨,卻還是放開了手的戀人,褚冥漾的神情有著前所未有的眷戀,深深的情感在墨色的眼中轉化沉澱,化為決然的放手。
「我們的過去已是曾經,從現在這一刻起,你是學長而我是學弟,將不會再有多餘的關係。」
「希望未來的你能夠和選定的伴侶幸福的度過我所不能陪伴的、你的一生。」
我們攜手的曾經將成為過去,與你的伴侶相握的手將是陪伴著你的未來。
在沒有我的未來裡,請你要過的幸福。
──完